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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整一夜。
冲刷着半山别墅冰冷的石阶,冲刷着那条幽深巷弄里孤零零的行李箱留下的泥痕,也冲刷着韩家宅邸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厚重的乌云依旧低垂,将天光压抑成一片灰蒙蒙的铅色。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被彻底浸透后的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墓穴般的阴寒。
主卧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惨淡的天光。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微弱地勾勒着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凝滞,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腐朽气息。
韩亦安躺在床上。
墨黑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枯萎的海藻,凌乱地铺散在雪白的枕头上,衬得她露在被子外的脸更加惨白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玉雕,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带动着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游息。那双曾经在画布前闪耀着自信光芒、在**邢于笙**怀中盛满星辉的墨黑眼眸,此刻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不再流泪。泪腺仿佛已在昨夜那个冰冷的雨幕中彻底干涸。所有的痛苦、绝望、被撕裂的痛楚,都向内坍缩,沉入了骨髓深处,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韩亦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身上的家居服带着褶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浓重的乌青。他一夜未眠。赤红的双眼褪去了昨夜的狂怒和暴戾,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沉甸甸的恐慌。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妹妹惨白失魂的脸上,每一次看到她胸口那微弱到几乎停滞的起伏,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医生刚刚离开不久。检查的结果如同冰冷的判决:身体极度虚弱,脱水,低烧,应激性休克的后遗症。但最棘手的,是那深入骨髓的、毫无求生意志的……心死。
“韩先生,韩小姐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医生斟酌着措辞,声音压得很低,“生理上的问题可以调养,但心理上的创伤……她把自己彻底封闭了。拒绝交流,拒绝进食,甚至……拒绝活下去。”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时候,外界的刺激和强迫只会适得其反。需要时间……和……契机。”
“契机?”韩亦泽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医生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这间死寂的卧室:“也许……是她真正在乎的东西?能重新点燃她生命火花的东西?”
真正在乎的东西?
韩亦泽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床头柜上空了。那个装着**邢于笙**照片的银色相框,连同里面虚假的温情,早已在他昨夜的暴怒中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片,被佣人悄无声息地清理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沉默地挥挥手,示意医生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床上那片无声的绝望。
“解铃还须系铃人……”
医生的话像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那个“系铃人”……那个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人渣……难道真的是安安活下去唯一的“契机”?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巨大的荒谬感!他怎么能?!怎么能向那个亲手将安安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低头?!那是对安安所受苦难的最大亵渎!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恨意和无力感的怒火再次在胸腔里翻腾。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然而,目光触及妹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灭顶的怒火又如同被冰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恐慌。
他输不起。他只有这一个妹妹。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如同凝固的铅块。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那片死寂的“枯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韩亦泽的心猛地提起!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韩亦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墨黑的眼眸,不再空洞,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灰烬。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焦距。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彻底的虚无。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壁灯,眼神穿透了灯罩,穿透了屋顶,仿佛落在了某个遥远而冰冷、无人能触及的虚空。
她没有看身边的哥哥,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然后,在韩亦泽屏住呼吸、几乎以为她要再次昏睡过去时,韩亦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动作僵硬而虚弱,仿佛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墨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大半张毫无血色的脸。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却浑然不觉,身体只是微微晃了一下。
“安安?”韩亦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立刻起身想要扶住她。
韩亦安却像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伸过来的手。她绕过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跄而缓慢地,朝着房间角落走去。
那里,立着一个蒙着防尘罩的画架。防尘罩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韩亦泽的心沉了下去。那是她之前放在卧室里,偶尔灵感来了会随手涂抹几笔的画架。自从画展之后,它就被遗忘了。她要去画画?在这种状态下?
韩亦安停在画架前。她没有掀开防尘罩。目光依旧空洞,落在蒙尘的白布上,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她伸出手,苍白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画布边缘。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阻隔。她就那样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散乱的墨黑长发,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韩亦泽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不敢出声。他看着妹妹僵硬的背影,看着她指尖触碰画布时那细微的颤抖,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从未感到如此……无能。他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拥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却无法驱散妹妹眼底的灰烬,无法唤醒她沉睡的灵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韩亦安依旧僵立在画架前,如同失去了所有指令的木偶。
就在韩亦泽几乎要崩溃,准备强行将她抱回床上时——
韩亦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她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掀开防尘罩,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狠狠地、粗暴地一把扯掉了那块蒙尘的白布!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灰尘瞬间扬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弥漫开来。
画架暴露出来。上面绷着的,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旧作。依稀能辨认出是香港中环繁华的街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笔触带着她早期惯有的、略带学院派的细腻和规整。
韩亦安空洞的、蒙着灰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幅未完成的、代表着“过去”的街景。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下一秒!
她猛地抓起旁边调色板上早已干涸龟裂的一管钛白颜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甚至没有拧开盖子,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管坚硬的锡管砸向画布中央那栋描绘得最细致的高楼!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坚硬的锡管在画布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干涸的白色颜料碎屑如同骨灰般飞溅开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韩亦安像是被某种毁灭性的力量附体!她一把抓起旁边搁置的、盛放着各种颜料的玻璃罐!根本不管里面是什么颜色,也根本不管价值几何!她如同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将那些沉重的玻璃罐一个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幅无辜的画布!
“哐啷——!”
“哗啦——!”
“砰——!”
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疯狂炸开!如同绝望的丧钟!浓稠的、刺鼻的油画颜料如同被引爆的火山岩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疯狂喷溅、流淌、交融!钴蓝、深红、翠绿、铬黄、象牙黑……各种极端浓烈、相互排斥的色彩如同最狂暴的野兽,在画布上疯狂地撕咬、吞噬、覆盖!
那幅描绘着繁华秩序的街景,瞬间被彻底淹没!被摧毁!被覆盖!
颜料顺着画布的纹理疯狂流淌,滴落在地毯上,如同肮脏的血液。玻璃碎片混合着黏稠的色块,散落一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破碎而诡异的光。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带着一种毁灭与新生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韩亦安站在一片狼藉的颜料和玻璃碎片之中。墨黑的长发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油彩,如同泼洒的星辰。苍白的脸颊上也沾染了几抹刺目的猩红和幽蓝。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番狂暴的举动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然而,她那双空洞的、蒙着灰烬的眼睛,却在此刻亮了起来!
不再是虚无的死寂,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一种毁灭之后、从废墟中挣扎爬出的、带着血腥味的……重生之光!
她不再看那幅被彻底摧毁的旧作。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墨黑的眼眸死死锁定了角落里——那里,静静立着几幅巨大的、尚未拆封的空白画布!
她踉跄着冲过去!动作不再僵硬,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她粗暴地撕开包装,巨大的空白画布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等待被征服的、苍白的荒原。
她不再需要调色板!不再需要画笔!
她直接抓起地上那些被砸碎、流淌得到处都是的颜料罐!抓起那些黏稠的、尚未干涸的、如同伤口脓血般的色彩!用她那双苍白纤细、此刻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
她将整罐深红如血的颜料狠狠泼洒在空白的画布上!如同泼洒着心头淋漓的伤口!
她抓起黏稠的象牙黑,如同挖掘着深渊的淤泥,用五指狠狠抓挠、涂抹!留下狰狞的沟壑!
她捧起冰冷的钴蓝,如同捧起冻僵的泪海,疯狂地倾泻、拍打!激起绝望的浪涛!
她甚至抓起混合着玻璃碎渣的、肮脏的赭石和土黄,如同抓起被践踏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甩上去!留下痛苦挣扎的印记!
手指!手掌!手臂!甚至整个身体!
都成为了她的画笔!
她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又像一个在绝望废墟上疯狂舞蹈的祭祀者!墨黑的长发随着她剧烈的动作狂乱飞舞,沾染上更多疯狂的颜色。苍白的脸上,油彩混合着不知何时重新涌出的、冰冷的泪水,蜿蜒出诡异而凄美的图腾。她嘶哑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将所有的痛苦、绝望、愤怒、不甘、被撕裂的爱恋……所有无法言说的、几乎将她摧毁的滔天情绪,毫无保留地、以一种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倾泻在眼前这片苍白的画布之上!
没有构图!没有章法!没有技巧!
只有最纯粹、最狂暴的情感宣泄!只有用灵魂和血肉在画布上进行的、最惨烈的搏杀!
颜色在碰撞!在嘶吼!在燃烧!深红吞噬着钴蓝,象牙黑撕裂着翠绿,玻璃碎渣在黏稠的颜料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画布不再是承载图像的平面,而成了一个沸腾的、痛苦的、充满毁灭性力量的战场!一个属于韩亦安内心风暴的、最直观的、血淋淋的投射!
韩亦泽站在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和一种被巨大力量震慑的茫然!他看着妹妹在颜料和玻璃碎片中疯狂地舞蹈、嘶吼、泼洒……看着那片空白的画布在短短时间内被涂抹成一幅令人灵魂震颤的、充满痛苦力量的图腾……
这不是他熟悉的妹妹!那个优雅的、才华横溢的、需要他精心呵护的韩亦安!
这是一个从地狱的灰烬中涅槃而生的、用痛苦和绝望作为燃料的……复仇女神!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看着她脸上混着泪水的油彩,看着她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疯狂火焰,看着她用身体作为武器在画布上搏杀……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如此血淋淋地,看到了妹妹内心深处的风暴。那风暴的源头,是那个雨夜,是**邢于笙**……也是他,作为哥哥,昨夜那场自以为是的、毁灭性的“保护”。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迟来的钝痛。他以为自己赶走了伤害她的恶魔,却差点……亲手掐灭了她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挣扎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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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失去了意义。
在韩家那间被改造成临时战场的工作室里,时间被浓烈的松节油气味、颜料干涸的细微爆裂声和韩亦安如同自毁般的创作节奏所扭曲、拉长。
画布,一张接一张地被填满。不再是《荆棘爱人》系列那种带着强烈象征和相对克制的表达。新的作品,如同火山喷发后的熔岩,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和重塑大地的蛮力。
巨大的画幅上,是更加狂野、更加原始、更加充满撕裂感的笔触。大片的、近乎纯黑的背景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在黑洞的边缘,是如同岩浆喷涌般炸裂开来的、极端浓烈的色彩:深红、钴蓝、铬黄……它们相互冲撞、吞噬、交融,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般的肌理。颜料被堆砌得极厚,有些地方甚至如同隆起的伤疤,用刮刀粗暴地刮擦出尖锐的沟壑。破碎的玻璃渣、细小的沙砾、甚至干涸的、如同泪痕般的盐粒……都被她当作媒介,混合着黏稠的油彩,嵌入画布,成为画面痛苦挣扎的一部分。
没有具体的形象,没有**邢于笙**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只有纯粹的情绪风暴的具象化。痛苦、绝望、愤怒、挣扎、以及……在毁灭的废墟深处,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如同荆棘般向上攀爬的……生命力。
韩亦安彻底将自己锁进了这片由痛苦构筑的堡垒。她几乎不眠不休,困极了就在沾满颜料的帆布地铺上蜷缩片刻。拒绝进食,只靠营养液维持着那具疯狂燃烧的躯壳。她不再流泪,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化作了画布上流淌的色彩。墨黑的长发早已失去了打理,被油彩黏成一绺绺,胡乱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沾着干涸的颜料,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巨大的痛苦,也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疯狂燃烧的创作之火。
韩亦泽被彻底隔绝在这片风暴之外。他只能隔着门,听着里面颜料泼洒、刮刀刮擦、玻璃碎裂的声响,感受着那无声却足以撼动灵魂的痛苦咆哮。他派了最信任的佣人定时送去食物和水,无一例外地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他请来的心理医生,甚至连门都进不去。
他站在紧闭的门外,感受着门内那如同炼狱般燃烧的气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他引以为傲的财富、权力、保护欲,在妹妹这场用生命进行的、孤注一掷的艺术涅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只能等。像一个罪人,在炼狱的门口,等待一个未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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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界的嗅觉,比猎犬更敏锐。
《荆棘爱人》系列在画展上引发的震撼余波未平,关于艺术家韩亦安在画展后遭遇巨大打击、陷入创作沉寂的消息便如同野火般悄然蔓延。惋惜、猜测、甚至幸灾乐祸的流言在圈内暗自发酵。
然而,这股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一个月后。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秋季现当代艺术夜场。
巨大的拍卖厅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金钱混合的独特气息。西装革履的藏家、目光精明的经纪人、手持号牌的助理……构成了一幅属于顶级名利场的浮世绘。
拍卖师沉稳而富有煽动力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大厅:“接下来这件拍品,是本次夜场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来自新锐艺术家韩亦安小姐的最新力作——《墨色·烬》。”
随着他的话音,巨大的红色帷幕缓缓向两侧拉开。
瞬间!
整个拍卖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交谈声、咳嗽声、甚至呼吸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灯光聚焦在展台上。
那幅名为《墨色·烬》的巨作,如同一个从地狱深处被强行拖拽到聚光灯下的、沉默的怪物,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
将近三米的巨大尺幅,带来压倒性的视觉冲击!画面被一片浓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纯粹的墨黑所统治!那不是优雅的黑,不是神秘的黑,而是如同宇宙黑洞般吞噬一切光线的、绝望的深渊!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墨黑深渊边缘,在画面的左下角,却如同火山喷发般,炸裂开一片极其浓烈、极其刺目的色彩!深红如同凝固的血液,带着尚未冷却的温度;钴蓝如同冻僵的泪海,翻涌着刺骨的寒意;铬黄如同淬毒的阳光,带着灼烧一切的疯狂!这些极端冲突的色彩如同最狂暴的野兽,相互撕咬、吞噬、交融!颜料被堆砌得极厚,形成如同火山熔岩般凸起的肌理,又像是大地被撕裂后裸露的、血淋淋的伤口!刮刀刮擦出的尖锐沟壑纵横交错,如同痛苦的呐喊被具象化!画面中心,一大片黏稠的象牙白被粗暴地拖拽、覆盖,却又被下方浓烈的色彩顽强地渗透、撕裂,形成一种惨烈的、如同新生与毁灭交织的挣扎感!
没有形象!没有叙事!只有最纯粹、最原始、最狂暴的情感宣泄!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松节油、绝望和毁灭性力量的巨大冲击波,如同实质般从画布上扑面而来!狠狠撞击着每一个观者的视觉神经和灵魂深处!
死寂只维持了短短几秒。
随即,整个拍卖厅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这……这力量感……”
“太震撼了!太痛苦了!这简直是灵魂的嚎叫!”
“墨色……烬……墨发如烬,涅槃重生?这蜕变……太惊人了!”
“看那些肌理!那些刮痕!她把痛苦直接刻在了画布上!”
“这绝对是突破!比她之前的《荆棘爱人》更加原始,更加……不顾一切!”
惊叹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起!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如同密集的闪电,试图捕捉这震撼灵魂的瞬间!
拍卖师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反应震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职业性的精光。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手中的拍卖槌:“韩亦安《墨色·烬》,起拍价——八百万港元!”
槌音刚落,竞价牌便如同雨后春笋般疯狂举起!
“九百万!”
“一千一百万!”
“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
数字如同失控的火箭,在拍卖师沉稳而极富煽动力的报价声中节节攀升!竞价声此起彼伏,带着藏家们被彻底点燃的狂热和志在必得的决心!大厅内的气氛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所有人都被这幅充满痛苦力量的作品所震撼,被艺术家那孤注一掷的涅槃所征服!
最终!
“四千八百万!第一次!”
“四千八百万!第二次!”
“四千八百万!第三次!”
“成交!!!”
拍卖槌重重落下!
“恭喜168号买家!以四千八百万港元竞得韩亦安小姐的《墨色·烬》!”
巨大的掌声如同雷鸣般响起!伴随着惊叹和议论的浪潮!一个新锐艺术家的新作,拍出如此天价!这不仅是对作品的认可,更是对艺术家本人这场痛苦涅槃的最高加冕!
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刻。记者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向刚刚拍得画作的那位神秘低调的亚洲藏家,试图挖掘更多的信息。
而那位藏家,只是隔着人群,对台上那幅《墨色·烬》微微颔首致意,便在保镖的护送下低调离场。他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只在离开前,对身边一位相熟的画廊主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附近几个记者的耳中:
“黑暗尽头有玫瑰。这幅画,是深渊里开出的……最烈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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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别墅,那间被改造成临时战场的工作室。
厚重的窗帘依旧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那场刚刚落槌的天价拍卖。空气里浓烈的松节油和油画颜料气味已经沉淀下来,混合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巨大的新作《墨色·烬》静静立在画室中央,如同风暴过后的遗迹。墨黑的深渊,狂暴的色彩,撕裂的肌理……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韩亦安瘫坐在画布前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的身体仿佛被彻底抽空,瘦削得惊人,宽大的、沾满各种干涸颜料的旧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墨黑的长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脸上、手臂上布满了斑斓的油彩,如同战士的勋章,也如同苦难的印记。她的眼神不再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被彻底耗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成功了?失败了?天价?赞誉?对她而言,似乎都已失去了意义。她只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灵魂深处那场毁灭性的风暴,强行钉在了画布上。仅此而已。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敲门声,随即是管家张伯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韩先生……想见您。”
韩亦安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空洞的目光落在画布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深渊,仿佛要沉溺进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韩亦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扫过一片狼藉、如同战后废墟般的画室,最终落在了蜷缩在墙角、满身油彩、疲惫不堪的妹妹身上。
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心疼、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交织在一起。他看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画布,看到了地上干涸的颜料和玻璃碎渣,看到了妹妹身上那些如同伤疤般的色彩……更看到了那幅矗立在中央、散发着无声却磅礴痛苦的《墨色·烬》。
他沉默地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命令或担忧的语气。他走到韩亦安身边,没有坐下,只是微微俯下身,递过去一杯温水。
韩亦安没有接,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
韩亦泽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最终将水杯轻轻放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地上。他没有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地投向了那幅《墨色·烬》。
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带着探究和……一丝迟来的、试图理解的凝重。
他的视线缓缓地扫过那片吞噬一切的墨黑深渊,扫过边缘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炸裂的狂暴色彩,扫过那些象征着痛苦挣扎的、被刮刀撕裂的肌理……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画面中心那片惨烈的象牙白区域。
在那片被粗暴拖拽、覆盖却又被下方色彩顽强撕裂的象牙白边缘,在几道极其深重、如同泣血般的深红刮痕旁边——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滴极其微小、几乎被浓烈色彩淹没的……泪滴状的痕迹。
那不是颜料堆砌的肌理。那痕迹极其自然,带着一种向下流淌的、凝固的质感,颜色比周围的象牙白更深沉一点,带着一种微妙的透明感,像……像一滴泪水,滴落在未干的油彩上,然后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那里。
韩亦泽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泪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震动,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妹妹在疯狂泼洒颜料、用刮刀撕裂画布时,那强忍着的、无声的哽咽。
看到了那滴泪水,是如何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未干的、滚烫的痛苦之上。
看到了那滴泪水,是如何被浓烈的色彩和狂暴的笔触瞬间覆盖、吞噬,却又顽强地留下了这一点……几乎被忽略的、属于脆弱人性的印记。
这滴泪痕,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韩亦泽心中那道被恨意和愤怒封锁的门。
他看到了妹妹这场疯狂艺术涅槃背后,那被层层痛苦包裹着的、更深沉的、从未熄灭的……爱。
那爱,像荆棘一样刺痛着她,却也像荆棘一样……支撑着她,从这片绝望的墨色深渊中,挣扎着爬了出来,开出了这朵震惊世人的、痛苦而壮烈的“花”。
韩亦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不再看那幅画,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蜷缩在墙角的妹妹身上。看着她墨黑长发下那张布满油彩、疲惫麻木的侧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冷硬和掌控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