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县西市的铁匠铺内,炉火正旺,灼热的火星噼啪四溅。一点赤红溅落在洛长离的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望着跃动的火焰,仿佛那火光深处,藏着别样的冰寒。
自青冥山归来,一股莫名的、源自记忆深处的寒意便如影随形,日夜萦绕在他心口。那寒意并非仅仅来自体表,更像是一种共鸣,穿透粗布衣衫,渗入皮肤,隐隐牵动着他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破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一座高耸入云、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黑色巨塔,塔内是盘旋而上、仿佛没有尽头的幽暗阶梯,以及……塔底那间彻骨森寒的冰窖。冰窖之中,蜷缩着一个白发如雪、瞳色鎏金的小女孩。
他记起来了,宫中隐秘的流言曾称她为“妖女”,是神月朝的长公主。更隐约听闻,她与那个神秘而强大的祈禳族有着莫大关联。那时他年纪尚小,懵懂不解其中深意,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冰冷的印象。
如今,这印象却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一定要找到她!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
“客官,您要的冰镐打好了。”铁匠粗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将一柄精钢短镐递过来,刃口闪着寒光。铁匠忍不住多嘴道:“这季节带着冰镐上青冥山?客官,您这鼻子怕是不想要喽?”
洛长离沉默地接过冰镐,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付了钱,贾府赏赐的那三百两雪花银,转眼已耗去大半——不仅买了这特制的冰镐,还有三套厚实保暖的狐裘、鞋底嵌了钢钉的登山长靴、药铺里价格不菲能持久燃烧的“火精石”,以及各种治疗冻伤、回复体力的丹药。为了这次深入,他几乎赌上了全部身家。
“洛兄弟!可算找着你了!”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夸张热情的声音从街角传来。只见贾浩元穿着一身簇新的云纹锦缎长袍,身后跟着两个抱满各色礼盒与小吃的仆役,快步走来,“我差人寻了你半日!”
“贾公子。”洛长离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语气平淡。
自那日他将这位吓破了胆的富家子从虎口背回,贾浩元便像块甩不掉的膏药,热情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家父再三叮嘱,救命之恩,必当重谢!”贾浩元热络地上前,不由分说揽住洛长离的肩膀,“那日仓促,只予你三百两,实在寒酸。走,随我去银号,我再与你支取五百两,聊表心意!”
“贾公子厚爱,心领了。只是……”洛长离试图婉拒。
“欸!跟我还客气什么!”贾浩元压低声音,眼睛瞟向他鼓鼓囊囊的行囊,“看你这身行头……莫非,还要再探那青冥山?”他脸上露出既恐惧又兴奋的神色,“为了那……妖女?”
“山中并无妖女,”洛长离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只是盘踞着些异化的凶兽罢了。”
“就你一个人?”贾浩元音量拔高,既觉得他胆大包天,又隐隐有些佩服,可一想到那日的惨状——三十多名好手被那冰虎撕碎吞噬,官兵只敢远观那修罗场般的血腥——他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那点刚冒头的冒险心思瞬间熄火。
他实在想不通,洛长离为何对那“白发罗刹”如此执着。好奇归好奇,让他再跟着去,是万万不敢了。
“等等!”见洛长离准备告辞,贾浩元突然伸手拉住他的包袱。洛长离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洛兄弟,”贾浩元收起嬉笑,难得正色道,“我看你整日奔波,也无固定居所。若你不嫌弃,不如来我贾府做事?我必以上宾之礼相待,绝不亏待于你!”
对漂泊无依的洛长离而言,投靠灵泉首富确是极好的归宿。但此刻,他有必须去确认的事情,一种深植于血脉深处的召唤,远比安稳的生活更重要。
“唉,真是服了你了。”贾浩元见他沉默,知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妖……那山中究竟有何魔力,让你连命都不要了?罢了罢了,你既执意要去,我岂能眼看你送死?”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在城防衙门有熟人!指挥使康梓大人,没少收我贾家的好处。走,我们去寻他,让他拨一队精锐军马护你入山!有官兵相助,总好过你孤身犯险!”
城防衙门的官兵乃是正经朝廷军伍,绝非县衙那些杂役可比。洛长离心中一动,抱拳道:“如此……多谢贾公子了。”他虽决心已定,但也知独自深入确是九死一生,若能有强援,自是求之不得。
灵泉县乃附郭县,天泉道治所便设于城内,与灵泉县衙比邻而居。因此,灵泉县驻军颇多,足有四千之众,城防衙门位于城南,规模不小。
前往衙门的路上,贾浩元又恢复了喋喋不休的本性,大肆吹嘘着自己的风流韵事。作为灵泉首富的独子,他生就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眉眼含情,自小被金银堆砌着长大,养出了一身纨绔习气。
他十六岁时便已是风月场中的常客,醉仙楼的姑娘们见了他,无不娇声软语地唤着“贾公子”。他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但凡看上的姑娘,少有能逃过他甜言蜜语与银钱攻势的。
“不过嘛,”他说到兴头上,忽然煞有介事地瞥了一眼洛长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与邪气,“这人呐,就是贱骨头。越是得不到的,心里就越是痒痒,非要弄到手不可……”
洛长离听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移开视线,抬头望天。恰在此时,一群飞鸟惊惶地掠过天空,四散飞逃。
常年的市井与野外生活,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他猛地俯身,单膝跪地,将耳朵紧贴冰冷的地面。
“哎?洛兄弟,你这是……”贾浩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有些尴尬。
“马蹄声……很多,很乱。”洛长离眉头紧锁,凝神细听。
“马蹄声?哦,前面不就是城防营嘛,许是他们的骑兵正在操练……”贾浩元不以为意。
“不对!”洛长离猛地站起身,面色凝重,“我在灵泉县多年,官兵操练的动静绝非如此!这蹄声杂乱急促,带着……杀气!”
贾浩元还想再问,一阵尖锐急促的锣声骤然划破长空,紧接着是差役声嘶力竭的呐喊,充满了惊恐:
“匪患!黑天匪!黑天匪打过来啦——!”
“黑天匪”三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方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瞬间炸开了锅,惊叫声、哭喊声、奔跑声响成一片,人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
洛长离与贾浩元冲上附近一段城墙,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如同浊黄的巨浪般扑来。黑压压的骑兵浪潮中,狰狞的黑色旗帜在夕阳下疯狂舞动,散发着令人胆寒的邪气。
“天杀的黑天匪!竟敢犯我境!”一名守城的队正啐了一口唾沫,脸上肌肉抽搐。
这正是乱世常态。天泉道以南的天波道匪患不止,尤以黑天匪势力最盛,当地官府早已无力清剿。其他道县的官吏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对朝廷谕令阳奉阴违,更遑论援助毗邻道县。
天泉道地处南部腹地,乃是著名的富庶水乡,在黑天匪眼中,无疑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一名年轻士兵脸色惨白,缩在垛口后面,声音发颤:“归……归月军呢?不是说归月军专克黑天匪吗?”
那队正冷笑一声,带着几分绝望的嘲讽:“归月军?怎会来救我们……”
队正话未说完,一支刁钻的羽箭如同毒蛇般窜上城头,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第二支箭几乎是擦着那年轻士兵的头皮,“哆”的一声深深钉入城墙青砖。
“下马桩!快下马桩!”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
守军手忙脚乱地推动绞盘,放下沉重的包铁拒马木桩。然而黑天匪的先锋骑兵已如旋风般冲至护城河边。
“放箭!快放箭!”
稀疏的箭雨从城头倾泻而下,却见匪阵中突然跃出十余名身着黑袍、身手异常矫健的骑士。
他们竟能驾驭披甲战马,在疾驰中一个灵巧的翻身,将身体藏于马腹之下,轻易躲过箭矢,随即又如同鬼魅般翻回马背,手中两把弯刀划出致命的弧线,城楼下几十名守军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头颅飞起。
就在此时,更致命的打击来自内部——城防衙门所在的军营方向,突然腾起冲天大火。
浓烟滚滚,隐约传来喊杀声与惨叫声。显然是匪徒早已混入城中,或是勾结内应,制造了巨大的混乱。
主将不知所踪,传言早已收拾细软逃命。群龙无首,四千守军竟被这几百凶悍的黑天匪先锋冲得阵脚大乱,防线瞬间被撕开数道口子。
凶悍的黑天匪如决堤洪水般涌入城内,顿时火光四起,喊杀震天。他们见人便砍,遇铺即抢,繁华的灵泉县顷刻间化作人间地狱,城中河道竟被鲜血染红,漂浮着惨不忍睹的尸首。
更令人心惊的是,黑天匪入城后并未一味散开劫掠,反而在为首者的呼哨声中迅速集结。他们抓住几个奔逃的百姓,严刑逼问片刻后,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目标明确地直扑城西——贾府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