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载光阴,如月江东流,滔滔逝去。
然而八年前那场焚尽皇城的惊天紫雷,依旧烙印在无数流离失所的北地难民梦中。
新朝“天乾”的青底旗幡已插遍天下十三道,铁蹄踏碎了旧日山河,却始终压不住南方水乡深处,那日益汹涌的、不甘臣服的暗潮。
灵泉县,这座倚靠月江支流的古城,仿佛置身于时代洪流的边缘。
画舫楼船依旧夜夜笙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璀璨的灯火将漆黑的江面映照得如同白昼。
桨声欸乃,灯影摇曳,穿梭其间的锦衣男女笑语喧哗,这极致的繁华,仿佛一种无声的嘲讽,冷眼看着王朝的更迭,兀自醉生梦死。
晨雾如纱,氤氲在水汽丰沛的河道与码头之间,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搬运扬起的尘土、以及汗水和各种生活气息交织的驳杂味道。
洛长离蹲在湿滑的青石码头上,就着一小撮咸涩得发苦的腌菜,慢吞吞地啃完了最后一口粗粝硌牙的麦饼。饼渣混着微凉的晨风咽下,刮过少年略显突出的喉结,带来一丝粗糙的质感。
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形骨架已然舒展开来,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挺拔,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显得有些清瘦。
破旧的粗布短打沾着泥渍,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份灵秀。尤其那双总是习惯性微弯着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带着几分懒洋洋的笑意,深处却藏着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八年淬炼出的机敏与不易察觉的狡黠,如同警惕的幼兽。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的扫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清点着往来帆影:
三艘高耸的贾家楼船正卸下色彩斑斓的锦缎,引来脚夫们一阵忙碌;两艘挂着官家旗帜的漕船气势十足地横亘在最佳泊位,胥吏模样的官员正板着脸查验盐引关书;另有十几条乌篷小船,像灵巧的游鱼,在巨舶的夹缝间灵活穿梭,争抢着零星的渡客或小宗货物,艰难地讨着生活。
他是八年前那场巨变后,从北方流浪而来的无数孤儿之一,像无根的浮萍,飘荡到这月南水乡,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在这鱼龙混杂的码头扎下了微弱的根。
虽是浮萍之身,他却难得的识文断字,心思玲珑剔透。
灵泉县县学里几位惜才的老先生,见他流落街头却仍眼神清亮,心生怜悯,破例许他在学堂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陋室暂栖身檐。
平日里,他便在学堂打杂,洒扫庭除,擦拭书案,以此换取微薄收入和旁听授课的机会。浸染在墨香文韵之中,无人知晓这个沉默寡言的杂役少年心中,常有不为人知的感悟与思索。
为了糊口,八年来他干的活计杂如牛毛。最近,他则在本地船帮挂了个名,主要为灵泉巨贾贾家跑腿,运送些零散货物,偶尔也接些载客渡河的零活,勉强维持生计。
“长离!丙字泊位!”管事那如同破锣般的嗓子骤然响起,惊飞了码头上几只正在觅食的白鹭。
洛长离舔掉掌心最后一点饼渣,像只灵巧的狸猫,轻巧地跃上属于自己的那条小乌篷船。
八年光阴,早已将当年那个从京城尸山血海中侥幸逃出、惊恐无助的幼童,打磨成了如今天泉道码头上手脚最麻利、水性最熟稔的小工之一。
竹篙在湿滑的青石上轻轻一点,小船便如有了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滑出,灵巧地避开其他船只,径直驶向河心那艘最是豪华气派的贾家楼船。
关于京城,关于八年前的那场噩梦,洛长离从来不愿意主动想起。那是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禁区。
“听说了吗?官府前几日又在西市口斩了三个,说是白氏余孽。”楼船上,一位穿着云纹锦袍、手持折扇的公子哥,正与同伴高谈阔论,声音清晰地传到撑船的洛长离耳中。他放慢了撑篙的动作,侧耳倾听。
公子哥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要我说,什么白氏余孽,不过是官府打着剿灭前朝叛逆的幌子,行那横征暴敛、排除异己之实罢了!”
“慎言!兄台慎言!”他的同伴脸色一变,紧张地看了眼船头那个沉默撑船的少年,压低声音道,“朝廷律法森严,妄议朝政、非议皇室者,杖八十!可不是闹着玩的!”
洛长离适时地偏过头,目光投向两岸烟雨朦胧中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仿佛全然沉浸在这水墨画般的水乡春色之中,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
“船家,靠岸,去醉仙楼。”那公子哥似乎也觉得失言,有些扫兴,随手抛来几枚铜钱。
洛长离信手接住,铜钱尚带着对方掌心的微温。他耳力极佳,清晰地捕捉到那两人登岸时后续的低语:
“……喂,你听说了没?贾家那位挥金如土的公子哥,最近放出风声,悬赏百两白银,寻个熟悉山路的向导,说是要探一探那青冥山深处传闻中的‘白发罗刹’……”
百两白银!
洛长离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敲击。这笔巨款,足以让他离开这风雨飘摇的码头,置办些产业,安稳度日许久。
“白发罗刹?甚么来头?听着就邪性。”
“传言近来愈发玄乎了,说那青冥山深处有一片地界,违背天时,终年冰雪不化,寒气森森,那‘罗刹’便居于此地,白发如雪,形如鬼魅……”
先前那公子哥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胡扯!这都仲春时节了,暖风醉人,哪来的皑皑白雪?定是以讹传讹!”
“信不信由你。贾公子本人此刻就在醉仙楼招揽人手,你若有胆,自去报名便是。”
“罢了罢了,我还想多逍遥几年呢……那等险地,谁爱去谁去……”
声音渐渐远去,洛长离握着竹篙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望向远处那云雾缭绕、轮廓模糊的青冥山峦,眼中闪烁着挣扎与决断的光芒。
……
次日清晨,贾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已是人头攒动。
三十余号形色各异的人物聚集于此,有背负猎弓、面色黝黑、眼神警惕的山民猎户;有手提钢刀、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精悍的镖师;还有几个身着陈旧道袍、手持罗盘、故作高深的江湖术士。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与不安。
洛长离穿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旧货摊淘换来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旧羊皮袄,将自己隐在队伍最末尾的阴影里,默不作声,降低着存在感。
“就只这些货色?”一声略显骄纵的喝问传来,人群分开,只见贾浩元骑着一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出现。
他手中的马鞭随意地指向众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这位灵泉首富的独子,裹着一件银光闪闪的狐裘,腰间玉佩莹润生光,映衬得他唇红齿白,一身行头贵气逼人,不像是去探险,倒像是要去郊外踏青游猎。
管家忙不迭地凑上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少爷,您放心,这都是十里八乡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经验丰富。”他目光一转,指向队伍末尾的洛长离,“尤其这小伙子,别看他年纪轻,可在码头和山里都混得开,说是摸透了青冥山外围的每一条沟坎,机灵得很。”
贾浩元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洛长离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他身边几个从外地闻讯而来、身材魁梧、面露凶光的彪悍之徒立刻嗤笑出声,言语充满了鄙夷: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细皮嫩肉的,提得动刀吗?别进了山,听见个狼嚎就吓尿了裤子,拖累大伙!”
洛长离面对嘲讽,不恼不怒,脸上甚至依旧挂着那丝惯有的、略带腼腆的笑意。他上前一步,朝众人抱拳一圈,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青冥山乃灵泉县要地,物产丰饶,然近年来山中异象频发,乡民苦所谓‘白发罗刹’之传言久矣,不敢深入,影响生计。今贾公子慷慨悬赏,召集四方豪杰,欲探明真相,为民除害,实乃义举。在下虽力薄,武艺粗浅,但胜在对山路熟悉,亦愿尽一份绵力,略尽向导之责,助公子成事。”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又捧了贾浩元,显得极有分寸。贾浩元闻言,倒是挑眉“嘿”了一声,来了点兴趣,用马鞭虚点着洛长离:“你小子,嘴皮子倒利索。你当真亲眼见过那‘白发罗刹’?”
“回公子,未曾亲见其形。”洛长离应对从容,“只上月替城中济世堂前往青冥山口采药时,偶然见过她留下的痕迹——前方山谷中,整片松林无端冰封,松针挂霜,寒气刺骨,绝非寻常天象或野兽所能为……”
“哦?”贾浩元眼睛一亮,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冰封松林?有意思!好,就你带路了!”他马鞭倏地抬起,意气风发地指向远处那云雾缭绕、仿佛巨兽匍匐的青冥山峦,“本公子倒要亲眼瞧瞧,是什么山精鬼怪,敢在我贾家的地头上兴风作浪!”
“贾公子,”洛长离适时地露出些许窘迫,却又带着满满的期待,低声提醒道,“那悬赏的百两银子……”
贾浩元嗤笑一声,眼中鄙夷之色一闪而过,似乎早已习惯这等“贱民”对银钱的渴望。
他随手从腰间精致的绣金钱袋里抓出一把碎银,看也不看,便如同施舍乞丐般,随意地朝洛长离抛了过去:“喏,赏你的定钱!好好带路,若真能找到那罗刹的巢穴,少不了你的好处!”
洛长离双手疾出,动作快得只余残影,稳稳将那些散落的银钱尽数接住,指尖迅速一掂量,心中已有数目。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满足而谦恭无比的笑容,连连躬身:“多谢公子!在下一定尽心尽力!”
……
队伍逶迤入山。
洛长离一马当先,在前引路。
初春的山林,本该是草木萌发、嫩绿点染、生机勃勃的景象,鸟鸣啁啾,走兽潜行。然而,随着他们不断深入青冥山腹地,周遭的环境却愈发显得诡异。生机似乎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与凋零感。林木渐渐稀疏,枝叶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颜色。
当队伍涉过第三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时,队伍里那位最老练、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猎户猛地停住脚步,蹲下身,脸色凝重得如同山雨欲来的天空,低吼道:“不对!这水……这水不对劲!”
洛长离也立刻蹲下,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及溪水。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清澈的溪水表面,竟覆盖着一层异常坚硬、晶莹剔透的薄冰。时值仲春午后,温暖的日光正透过稀疏的林叶洒下,光斑跳跃,此等景象,绝非自然天成。
“装神弄鬼!”贾浩元被这诡异景象弄得心头火起,又不愿在下人面前露怯,他不耐烦地猛踹了一脚冰面。那冰层却坚硬异常,纹丝不动,反而震得他脚底发麻。“都给我继续走!谁敢拖延,散布谣言,休怪本公子不客气!”
又强行向前推进了约半里之地,林中已彻底听不到任何鸟鸣兽语,万籁俱寂,唯有众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踩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彼此紧张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洛长离忽然抬起手臂,示意整个队伍停下。
所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瞬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前方十丈开外,一片原本应苍翠欲滴的松林赫然在目。
然而,此刻每一根松针,每一段枝条,都挂满了密密麻麻、晶莹剔透的冰凌,在透过林隙斜照的阳光下,折射出千万点冰冷而诡异的光芒,整片松林宛如一座巨大而沉默的水晶丛林,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寒气。
“少、少爷……这地方……邪门,邪门得很啊……”那老猎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脸色惨白,握着猎弓的手剧烈颤抖。
贾浩元看着这违背常理的奇景,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被一种猎奇般的兴奋感攫住。“唰”地一声,他抽出了腰间的华丽佩剑,剑锋指向那片冰封松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怕什么!不过是些冰雪把戏!给我搜!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东西给我揪出来!本公子重重有赏!”
搜?面对这宛若鬼斧神工、违背时令的森然冰雪世界,谁还敢贸然前进?队伍顿时一阵骚动,不少人已是面无人色,双腿战战,几乎要转身逃跑。
就在人心惶惶、士气濒临崩溃之际——
“咔嚓!”
密林深处,猝然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清脆响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洛长离浑身寒毛瞬间倒竖,那是他多年混迹山林险境、于生死边缘锻炼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
“小心——”警告还未完全出口。
一道巨大的、快如闪电的白影,已携着恶风,从侧翼的灌木丛中猛扑而出!目标直指队伍末尾。
“噗嗤!”
利爪撕裂血肉的闷响与凄厉的惨叫同时爆发。一名手持钢刀的镖师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那白影瞬间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上的残雪与枯叶。
“大虫!是白色的大虫!”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但这绝非寻常的山中猛虎。这头巨虎通体毛发如雪,没有一丝杂色,体型竟壮硕得如同小牛犊,肌肉贲张,充满力量感。
最令人胆寒的是它那森然的獠牙,闪烁着金属般的寒芒,齿缝间竟挂着细碎的冰碴。一双兽瞳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充满了暴戾与冰冷。
“结阵!快结阵!”镖头到底是经验丰富,强压住心头的惊骇,大吼着挥刀迎上,试图阻挡。然而那冰虎动作迅捷如电,一个灵活的侧身便避开了刀锋,随即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腥风扑面,它扭头便是一口,精准狠辣地咬住了镖头持刀的手臂。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镖头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整条手臂竟被硬生生咬断,带着一蓬血雨飞了出去。
场面瞬间彻底失控。惊呼声、惨叫声、猛虎嗜血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
混乱中,洛长离眼疾手快,目光一扫,发现贾浩元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如同泥塑木雕。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拽住贾浩元华贵狐裘的后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旁边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山石后面奋力滚去。
两人刚藏好身形,洛长离反手摸向腰间,触手所及,却只有那柄从济世堂借来、用于防身兼在难行处开辟山路的小小药锄,冰冷而单薄。
“救…救我……我不想死……”贾浩元瘫软在冰冷的山石后面,华贵的狐裘上沾满了溅落的血点和冰晶,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抖如筛糠,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先前贵公子的骄纵模样。
洛长离迅速扯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旧羊皮袄,紧紧裹住几乎冻僵的贾浩元,低喝道:“憋住气!别出声!”
话音未落,他抓起地上一把干燥的松针,飞快地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咔嚓”几声,迸溅出火星,迅速引燃了松针团。
他看准那冰虎再次扑向一名山民的间隙,用尽全力,将燃烧的松针团奋力掷向猛虎的面门。
火焰触及冰虎白色毛发的刹那,那巨兽似乎对灼热极为敏感,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震耳嘶吼,攻势为之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甩动着巨大的头颅。
“走!”
洛长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咬牙,将几乎瘫软成泥的贾浩元扛上自己尚且单薄的肩头,辨明来路,发足狂奔。
他不敢回头,身后同伴临死前凄厉的惨嚎、冰虎狂暴的咆哮、以及兵刃折断的脆响,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着他每一步伐。
他拼尽全身力气,压榨着每一分潜能,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下狂奔,直到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了山下那熟悉的、尘土飞扬的官道,才力竭般地瘫倒在地,将肩上的贾浩元甩在一旁,自己则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
两人不知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直到县衙的大批衙役闻讯赶来,手持铁尺锁链,战战兢兢地入山探查。贾家家主贾千淳爱子心切,更是亲自带着大批精锐家丁,风尘仆仆、心急如焚地赶来接应。
洛长离勉强撑坐起来,回头望向那片此刻看来寂静得可怕、被云雾笼罩的青冥山峦。山风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气,依旧刺痛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然而,这股寒意……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并非仅仅来自体表的寒冷,而是源自血脉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悄然触动。
像极了八年前,在那座冰冷彻骨、囚禁着无数秘密与亡魂的前朝深宫禁地之中,他所感受到的、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深入骨髓的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