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县方向升起的烟尘,如同不祥的帷幕,蒙蔽了初升的朝霞。往日舟楫往来、笙歌不绝的河道,此刻一片死寂,浑浊的河水中漂浮着破碎的木板、撕裂的旗帜以及令人触目惊心的残肢断臂。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焦糊气弥漫全城,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队队斥候如同离弦之箭,不断从城中飞驰而出,将公主被归月军挟持的惊人消息带往四面八方。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池,并未因战事暂歇而平静,反而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在死寂的表面下涌动着恐慌与躁动。
李晓月心急如焚。派往荆县方向的奇兵至今杳无音信,凶多吉少。但身为全军统帅,她深知自己绝不能先乱阵脚。她强压下内心的焦灼,果断下令全军撤回临华县休整,再图后计。
队伍沉默地行进。贾千淳策马而行,忍不住频频回望那座渐行渐远的城池,目光复杂。贾家在灵泉县经营数代,根深叶茂,如今却家园被毁,基业成空,怎能不让他这位家主痛心疾首,感慨万千。
洛长离跟在队伍中,看着贾家众人落魄仓皇的模样,心中亦是酸楚。他流落灵泉县的这些年,没少受贾家间接或直接的恩惠,码头搬货、县学栖身,都离不开这座城市的运转。如今眼见繁华之地突遭兵祸,朝廷无力庇护,百姓人人自危,他不禁回想起多年前从京城逃难时的凄惨景象——那时他还是个幼童,跟随无数流民像无头苍蝇般南逃避祸,饥寒交迫,颠沛流离,无数次濒临死亡边缘。
可奇怪的是,每一次绝境,他总能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仿佛冥冥中有天佑一般,最终竟让他在灵泉县勉强安顿下来。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只觉掌心滚烫,一股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体内奔涌。如今他加入了归月军,更有师傅那般绝世高手指引,他相信,祈禳族灭族之仇,终有得报之日!为了师傅,也为了自己,他定要向天乾朝廷讨还一个公道!
“你的眼神……真恐怖。”一道轻柔却清晰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翻腾的思绪。
洛长离猛地回神,发现陈琦婷不知何时驱马来到了他身边。她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绑缚着,骑在马上,左右是李晓月安排的亲兵,严密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身姿挺拔,举止间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与贵气,仿佛不是俘虏,而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贵姓洛?”她侧头看他,目光平静。
洛长离点了点头,简短答道:“长离。”
“以祈禳秘术闻名于世的那个洛氏?”陈琦婷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不是。”洛长离立刻否认,心跳却漏了一拍。
陈琦婷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明眸在他身上细细扫过,轻轻“哦”了一声,似是不经意地继续说道:“看你年纪,应该还未及弱冠吧。算起来,多年前祈禳族突遭灭族之祸时,你若真是祈禳族人,那时恐怕还是个稚龄幼童。能从那场浩劫中逃出,一路流落至这月南之地,其中艰辛,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洛长离内心剧震,剑眉瞬间紧锁,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只想立刻远离这个可怕的女人。
然而,陈琦婷清冷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天乾元年,祈禳一族因被控‘妖言惑众,窥探天机’,引来‘天谴’,父皇下旨……屠尽全族,以正纲常。”她微微停顿,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叹息,看向洛长离背影的目光也莫名柔和了些许,“然而,据本宫所知,此事背后恐有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洛公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洛长离急匆匆的脚步猛地僵住,霍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瞪着陈琦婷:“你……你不是天乾的公主吗?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本宫为人处世,向来不拘小节,只论大义。拘泥于身份形式,那是庸人之见。”陈琦婷骄傲地微挑柳眉,那双锐利的眼眸此刻竟流转着几分看似真诚的光彩,“洛公子,你若愿来本宫麾下效力,我未必不能动用力量,帮你查清当年旧案的真相。”
她说着,微微侧头,指尖优雅地撩开被风吹到颊边的一缕青丝。那一瞬间的风情,柔和了她眉宇间的英气,竟显得格外动人。洛长离看得不由微微一怔。
“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胆识潜力,若真是祈禳族后人,天赋必定非凡。今后前途,不可限量。”陈琦婷伸出被缚的双手,语气带着蛊惑,“归月军,终究是朝廷认定的叛逆,流窜于月南之地,名不正言不顺,终非长久之计,败亡是迟早的事。你若跟随本宫,无论是走武举入将,还是科举入仕,本宫皆可助你。他日封侯拜相,光耀门楣,亦非虚妄。”
洛长离被她的话语和眼神弄得有些心神摇曳,正恍惚间,屁股上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凉的刺痛感!他猛地一个激灵,使劲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起来,断然拒绝:“多谢公主殿下厚爱!但我洛长离,绝不会为天乾朝廷效力!”
他将“天乾公主殿下”这几个字咬得极重。
“如果……只是为本宫个人效力呢?”陈琦婷不退反进,目光灼灼。
“怎么?”洛长离嗤笑一声,“公主殿下的分量难道如此之重?您的公主府衙,还能成了天乾第二个朝廷不成?”
“为何不能是呢?”陈琦婷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那笑容里蕴含的深意让洛长离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想立刻远离这个心思深沉、捉摸不透的女人。
“昭璇。”陈琦婷忽然轻哼一声,报出一个名字,“记住,本宫名琦婷字昭璇,可不单单是‘天乾公主’四个字就能概括的。”说罢,她御马而去,留下洛长离在原地发愣。
“昭璇……陈昭璇,真是个好字。”洛长离下意识地喃喃道,随即又想到,“不知师傅有没有表字……”
月南,是对天乾王朝南方六道地域的俗称。月江自西向东横贯天乾疆土,月江以南多是连绵的山地丘陵,古时被视为“瘴疠之地”,山林密布,沼泽丛生,多毒虫猛兽,人烟稀少。因此广袤的月南之地并没有太多像样的大城县,最南端的敦灵道更是几乎全被原始山林覆盖,朝廷仅设置了益县和镇西关两个据点,其余广大区域皆为蛊苗族自治。
从灵泉县到临华县路途并不遥远,且道路相对平缓,但中途必须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此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险地。李晓月用兵谨慎,早已提前派驻了一百人马在此驻扎,既为看守通道,也为大军回撤时提供接应。
队伍行至谷口,李晓月勒住缰绳,警惕地来回观察。山谷寂静得有些反常,连往常零星可见的行商旅客都毫无踪影。她派出的先遣斥候入谷已有一段时间,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信号传回。
“柳姐,”李晓月沉声道,“你暂代指挥之职,我带一队人先进去探探虚实。”
红娘子柳红绡立刻策马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不可!你乃一军主帅,岂可亲身犯险?还是让我带人去吧!”她随即招手唤来自己的亲随。
“此处地形狭窄,谷内情况不明,凶险万分。斥候久久不归,后方又可能有朝廷追兵,军情紧急,耽误不得。”李晓月摇头拒绝,态度坚决,“我武功比你好,速度也快,快速通过探查一番,料也无妨。”
近三千人的队伍停滞在谷口,一股不安的紧张氛围迅速在军士之间无声蔓延。
洛长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极淡薄、却被风送来的血腥味。他猛地抬头望向谷口两侧高耸的山峰——恰在此时,一大群飞鸟惊惶地从峰顶的密林中扑棱棱飞起!
有伏兵!
“李将军小心!有埋伏!”洛长离脸色大变,一边高声疾呼,一边朝着谷口飞奔而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李晓月已带着十余名亲卫,策马冲入了谷口。
就在她入谷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块巨大的山石从天而降,重重砸在谷口,瞬间将退路堵死。
紧接着,箭矢破空的凄厉呼啸声如同死神的嘶鸣。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山壁的密林中暴射而出,归月军前锋部队猝不及防,顿时被射倒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
“杀啊!!”两侧喊杀声震天动地!无数身着黑色布甲、面目狰狞的士兵如同鬼魅般从山林中涌出。他们口中喊着污言秽语,挥舞着兵刃,如同两股黑色的潮水,狠狠撞向被夹在中间的归月军,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是黑天匪!”贾千淳对这群土匪再熟悉不过,灵泉县贾府就是毁于他们之手!他目眦欲裂,愤怒地抄起一把长刀就想冲上去拼命,可他毕竟只是个商人,武艺稀疏,刚冲上去就险些被乱刀砍中,幸亏旁边的归月军士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贾浩元则带着贾府的一众青壮年,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背靠背结成简单的圆阵,拼死抵抗着黑天匪的冲击。
陈琦婷面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美目中迸发出冰冷的杀气。黑天匪的出现,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和掌控。她灵活地闪身躲过几支射向她的流箭,策马冲到洛长离身边,伸出被缚的双手,语气急促而坚决:“给我解开!”
洛长离冷哼一声,一边格挡开袭来的攻击,一边讥讽道:“真是好算计!公主殿下,这难道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黑天匪的出现与我无关,笨蛋!”陈琦婷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若是我能预知一切,安排黑天匪在此设伏,我又何必让自己身陷如此险境?!”
洛长离一怔,瞬间回味了过来——确实,如果这是她的计策,那她这个“人质”此刻的处境反而最危险。
“可朝廷与黑天匪勾结,可是铁证如山!”洛长离说着,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封从莫真身上搜出的密信。
就在这时,十几名凶悍的黑天匪精锐竟然突破了归月军外围的防线。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甲骑兵再次出现,他们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腾挪动作,轻易避开归月军的反击,如同利刃般直插中军。
眼看一名黑天匪骑兵挺着长矛,狞笑着朝陈琦婷猛冲过来,而她却因双手被缚,难以有效闪避。
洛长离瞳孔一缩,再无犹豫,怒吼一声,徒手扯断了她手腕上的麻绳,随即竟合身朝着那匹高速冲来的战马猛撞过去。
“砰!”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洛长离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将那匹高头大马撞得嘶鸣着向后翻倒!马上的匪徒被狠狠摔飞出去。
陈琦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呼吸。
她来不及多想,顺势抄起地上一把遗落的军刀,手腕一抖,寒光闪过,一名扑向洛长离的黑天匪瞬间人头落地。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你……你没事吧?”陈琦婷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如此蛮横的打法。刚才若不是洛长离舍身一撞,她被那烈马撞上,不死也得重伤。
洛长离从地上爬起来,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闷声道:“看来……还死不了。”
“我舍身救你,换作寻常戏文里的姑娘,怕是要以身相许了。”洛长离喘着气,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虽然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显得龇牙咧嘴,“所以你最好少耍点心眼。”
“你!”陈琦婷被他这话气得哭笑不得,抬手用刀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说罢,两人极有默契地背靠背,各自挥动兵器,迎向再次涌上的黑天匪。
那些武艺高强、两人难以单独应对的黑天匪头目,往往在即将得手之际,便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细微银针一击毙命,无声无息地倒下。
另一边,红娘子柳红绡和赵铁山也陷入了苦战。他们显然低估了这批黑天匪的实力,尤其是其中混杂着不少武功诡异的好手,应对得十分吃力。所幸归月军平日训练有素,在主将的指挥下,虽惊不乱,渐渐稳住阵脚,结阵抵抗。
而在山谷之中,李晓月及其亲卫遭遇了更猛烈的伏击。箭雨礌石之下,亲卫们纷纷倒下,很快便只剩下李晓月一人,凭借高超的武艺和地形勉力支撑,情势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