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中拾月 第7章 告别

当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照向凌灿时，他静静看向前方女子的背影，长呼一口气，天总算亮了。

他们正在一条不知去向的林间小路上，凌灿抬起头，飞鸟已在高空，不知从哪里吹起的一缕炊烟，正在群山和森林间飘渺地腾飞着。

他踟蹰着，终于抓上了女子的袖子，女子冷冷回头，眼睛警告地看向他的手。

凌灿忙不迭地松开手，犹豫了片刻，总算开口了：“大人，我想...”

“我知道，走吧！”

迷茫地跟在女子身后，他数次张口，却又止住了。大人已经让他报了仇，他不敢再有要求。一路恍惚着，直到小路连接到那条熟悉的路，尽头出现了一间屋子，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原来她真的知道！

在朝阳的照射下，屋顶的茅草透着一层浅金色，土褐色的墙根爬着几从小草，叶片上的的露珠闪闪发光，一扇木门半掩着，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到桌上摆着餐食，祖母在桌旁笑着等他回来。鼻头猛地一酸，他僵在原地，迟迟不再往前一步。

萝笙低叹一声，越过他走到门前，正准备推门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年小跑着冲过来，径直推开了门，脸色已无异，只是眼眶微红。

“我先收拾一下大人再进来，免得污了大人的眼。”少年微哑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紧绷。

“无妨！”

女子率先迈进了门，屋中跟她离开时完全不一样了。

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张木桌歪倒在地，上面的碗筷摔得粉碎，沾着暗红血迹的饭菜泼洒一地，混着碎裂的瓷渣，散发出难闻的腥气。靠墙的衣柜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柜门敞开着，里面的衣物被粗暴地扯出，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上面还印着凌乱的脚印。角落里老妇人的尸首摆放得还算端正，身上并无拖拽或损毁的痕迹。

萝笙眉头紧皱，天剑门的那群人行事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恶心，幸好她临走之前给那妇人施了法，不然也必定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

“啊！”少年进来似乎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他飞快撇了眼萝笙，看她皱着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直直把她推出门外，“大人先在外面等一会，我把房子打扫干净后大人再进来！”

门砸在鼻尖上，“咚”得一声，萝笙这才清醒过来，她气急反笑，这少年，好大的胆子！

凌灿靠在门后，心“怦怦”直跳，他刚刚做了什么？

也顾不上许多，他快步走到祖母面前，看到祖母身体还是完好才大松口气。

他慢慢蹲下身来，仔细端详检查片刻才用力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祖母的身体变得很沉，他的额头沁满了汗珠，没来得及休息又急忙转身在那一堆衣服中急切地翻找着。

找到了！凌灿眼睛猛地一亮，将一件素色布衣拽了出来放在床上一点点展平。布衣是最普通的粗麻织成，带着未经染色的本白，质朴又简洁，唯有袖口绣着几簇细碎花纹 —— 是祖母最爱的腊梅，针脚不算繁复，却绣得匀净饱满，摸着微微凸起，透着几分精致。

这是祖母生前最宝贝的一件衣裳。凌灿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拿到工钱时送给祖母的礼物，她收到时笑得眼角皱纹都挤在一处，但却一直舍不得穿，直到每年过年才取出，穿一天便又仔细叠好收存。

凌灿紧绷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还好，它没有脏。

攥紧手帕走到角落浸湿了水，凌灿神色认真地将祖母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慢慢的，她的脸展露出慈祥的纹路，静静地躺在床上竟像是寻常午睡般。

屋中很静，他的动作轻柔平缓，像是怕惊醒怀中之人。待脸颊彻底擦拭干净，他才慢慢踮着脚起身，小心翼翼地伸手褪去祖母身上满是血污的外衣，替她换上那件绣着细碎腊梅的素色新布衣。

安置好祖母，凌灿皱眉打量着满屋狼藉。祖母最爱干净，不能让她在这般脏污的屋子走完最后一程，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扫把，开始洒扫起来。扶起歪倒的桌子柜子，拾捡起地上的瓷片，每一样他都做得极认真，只是少年的背一直紧紧绷着。

待屋中恢复如旧，祖母也安详躺在床上。少年才默默坐回桌边，低垂着头。角落里的蛛网被窗外的秋风吹得摇摇欲坠，屋中慢慢沉寂了下来，少年坐在桌边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笔直，窗外的天光被流云遮得明明灭灭，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忽明忽暗间，只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着。

良久，少年笔直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下，疲惫像潮水般漫上来，一时间眼皮重得像坠了铅，一点点往下沉。

太阳渐渐升至当空，盘坐于大树下修炼的萝笙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小屋的屋顶正萦绕着点点细碎的光晕。沉吟片刻，她的手指微动，散逸的光芒便如归流的溪水般汇聚而来，渐渐凝成一条璀璨的光河。光河绕着小屋缓缓飞了一整圈，而后灵巧地顺着半开的窗口，悄无声息滑进了屋内。“想要...告别吗？” 树下之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再度闭上双眼，周身重归寂静。

一股暖流渐渐包裹住凌灿，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祖母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睡梦中的人似有所感，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祖母？”似是不相信眼前所见，凌灿用力揉搓着双眼，一时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

光影朦胧间，祖母坐于桌前，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低头缝着前几天未完成的冬鞋。

凌灿呆愣在原地，眼睛却慢慢变红，极轻地像是叹息般唤着她：“祖母...”

“傻孩子，还愣着干嘛，快过来呀！”祖母慢慢抬起头，放下手中活计，向他招手。

少年再也忍不住，脚步踉跄着扑过去，直直跪倒在祖母脚边。一直未落下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埋在祖母的怀里大声哭闹着。祖母轻轻拍着他的头，像小时候一样无声的安慰着他。

哭声越来越小，少年缓缓抬起了头，眼睛和脸都红红的。

“还害臊呢！”祖母笑着刮他的脸，少年低头躲避，脸上带着羞赧的笑。

阳光透过窗口照进屋中，室内顿时变得暖洋洋，少年的脸迎着阳光，带着一层金边，嘴角的笑显得格外耀眼。他拉着祖母的手，急迫地倾诉着：“祖母，你可算是回来，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可吓坏了！”说着便指向床上，却见上面依旧躺着那个熟悉的、毫无生气的身影。

“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凌灿脸上的笑意一下子褪去大半，他迟疑地看向床上又看向桌边。

“小灿...”祖母欲言又止，眼底翻涌着疼惜与不忍，“我的确，已经死了！”

凌灿恍如雷击，笑容一下子卡在脸上，神情古怪。

“我不放心，想最后回来看看你。”祖母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上，想给他能支撑的温暖。

凌灿跪在祖母的脚边，双手痛苦地抓着头发，一双眼已是赤红，“对不起，祖母！要不是我把那妖怪引来，你...你就不会死了，都是我不好。”他梗咽着，满目都是泪，说着便开始狠狠扇自己巴掌，“为什么不是我去死，为什么？”

祖母拽住他胳膊，声音中带着急切：“小灿，不怪你！是那妖怪做得恶，为什么要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呢？世间永远是恶人肆意作恶，善人反倒要受苛责，你已替我报了仇，往后不要再这般责怪自己了！”

“祖母...”凌灿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向窗外的人影，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光，“那位大人神通广大，我去求她!”

“小灿，你先冷静下来。”祖母轻抚他满是泪痕的脸，“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哪怕她能让我复活，也会让你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不值得！”

“祖母...”凌灿还想再说，却见祖母一脸严肃的看着他，声音不由越来越小。

“我们不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但是不能走歪门邪道。”祖母深深望向他，语气却渐渐软了下来，“小灿，你本有更广阔的路要走，却因为照顾我生生耽误了。我走之后，会在地下一直护着你，保佑我的孙儿往后岁岁平安，逢凶化吉。”

凌灿的唇瓣微微颤了颤，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没有再开口。

祖母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也越来越淡，“对了，我在地下遇见我那失踪多年的孙儿了，我找了他许多年，没想到他早早在等着，这次总算能团聚了。小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好好走下去了。”

一阵清风从窗外掠过，祖母的身影便彻底消散在空气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凌灿低着头，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祖母...”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恍惚间抬眼看向桌面，只见桌上放着一双崭新的冬鞋。越过鞋他直直看向窗外，喃喃道：“我和祖母再相见，是你在帮我吗？”

太阳渐渐西斜，萝笙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吱呀——”紧闭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她略一挑眉，讽刺道：“一天了，总算舍得出来了吗？”

无视女子脸上的嘲讽之意，凌灿盯着萝笙，直直走到她的面前。

“噗通”膝盖砸在地上，溅起点点灰尘，萝笙神色微变，眯眼打量跪在身前的少年，他脸上已无悲伤，眼神坚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萝笙后退一步，探究的着看向少年，“你是想让我复活你祖母？”

“不！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该向前看。”凌灿抬起头，深黑色的瞳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凌灿只是感激大人的救命之恩！”

他盯着萝笙的眼睛，不等她回复，便又开口道：“我愿拜入逍遥宗门下，必当倾心效力，誓死效忠！”

凌灿当即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动作郑重又带着几分决绝。

萝笙盯着伏地的少年，眉毛微挑，她本以为他会以此为要挟来复活他祖母，没想到这少年比她想得要通透，心性倒是不错。

指尖轻动，地上的少年满脸错愕地站起身来，脸上沾满尘土。

萝笙递过手帕，淡淡说道：“你不必如此，让你们再相见也是我自己的私心。要是我也有这样的机会，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抹化不开的愁郁，凌灿望着她若有所思。

萝笙猛地回神，低咳一声，“我不需要你因报恩加入逍遥宗，反倒我希望你有所求，比如是想变强!”

“我想变强！”我想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凌灿握紧双拳，一脸认真看着眼前的女子。

萝笙微微点头，指了指屋子，“那么，把你祖母好生安葬，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