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分多钟后,秋时浅的胸膛恢复了起伏,像将要溺死的人忽然吸入岸上的氧气。终于过去了,那噩梦般淹没她的浪潮反复撕扯她的身体,可她死不了,她在无尽的重生中循环生理上的痛苦。早已习惯这般的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翻出床头柜里的药吞了下去,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冬日的阳光钻进了窗帘的缝隙,秋时浅故意留着一条缝隙,是她与这个世界连接的通道,她曾在无数次轻生中存活了下来,她是自己深渊里唯一的稻草。她突然睁开眼,药效过去之后就会瞬时醒来,她拿起手机,已经是下午四点,睡了很久,身体却还是无尽的疲惫。 她打开微信,没有任何消息。点开那个男人的朋友圈,是一条横线,其实她早已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过怎么报复那个男人,可现在这样的身体,光是正常的吃饭、工作都无法维持,每次吃饭吃了几口就需要躺下休息,才一个多月,愤怒、悔恨已在她心中湮灭,只是时而的发作唤醒她的负面情绪,可她明明已经活得够像一块木头了。
正盯着手机愣神,一通语音电话打了过来,“喂?你在哪儿呢?出来吃饭”,电话那头正是高羽,秋时木讷地说道:“在家,去哪儿吃?”“你不用管,我来接你”,没等回应,高羽便挂了电话。秋时浅像表演慢动作似的撑着床沿支起身子,掀开被子把两条腿挂到床边,慢慢把脚伸进拖鞋里,药物让她神经变得麻木,动作变得迟缓,但她想要维持正常生活,就只能依赖它们。
洗漱过后她清醒了很多,虽然疲惫,秋时浅还是精致打扮了一番,在人前,她永远都要光鲜亮丽,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只是现在不为父母的满意,只为取悦自己。
一辆黑色奔驰E300专车已经守候在门口,司机打开车门,秋时浅屈身钻了进去。迎面就是高羽那张嘻笑的脸,那弯起的眼睛里仿佛藏着糖果。车子缓缓起步,高羽暗红色的皮面夹克非常美式,在余晖下泛着油润的光。秋时浅今天穿了英伦风的灰白格子毛呢大衣,两个人坐在后排像极了留学归来的青梅竹马。
秋时浅打趣他说:“你说的来接我就是打车来接我?”
高羽撅着他的微笑唇傲娇地说:“你就说来没来接你吧!”
秋时浅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问道:“你车呢?”
只见高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卖了…”
“卖了?”
“是啊,驾照都被吊销了,我还开个屁……”
“你酒驾啊?”盯着高羽尴尬的表情,秋时浅手痒揪了揪他鬓角的头发。
“大人的事小孩别问!”高羽“啪”一下打掉了秋时浅犯贱的手。在高羽眼里,她永远是个小孩。
饭桌上,高羽和朋友喝得你来我往,秋时浅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微信消息映入眼帘——“你想怎么做?”瞬间,秋时浅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嘴里的咀嚼物怎么也咽不下去,她能怎么做呢,她想看到那个男人再次面对她时眼里的恐惧和忏悔,懊悔自己不该用谎言和欺骗明晃晃地伤害她的真诚和善意,可现在他像只在阴沟里四处躲藏的臭老鼠,警觉心太强了,秋时浅试过很多办法都无法引诱他露面。
吃完饭后,高羽领秋时浅一起去了店里。今朝的门一开一合,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跑到门外迎接自己的朋友,气温有些低,人们的交谈间氤氲着白气。
秋时浅坐在吧台前,高羽在和客人玩世界大战,他好几次喊她过去坐,但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进行人类观察实验,高羽不理解她的精神世界,但拿她没辙,只好一边陪客人炫啤酒,一边注意着她的动向。
老汤正在吧台里调酒,杯子里的酒精被点燃,他的左右手各拿着一只冒着火焰的杯子,杯子一高一低,被火焰包裹着的酒精从高杯流入低杯,随着他得心应手的来回倒灌,吧台的女客人时不时发出惊呼声,火光映亮了她们眼里的星星,最后老汤递上了一杯水晶般晶莹剔透的酒,还不忘奉上几句幽默的话,逗得美女们合不拢嘴。正如他母亲为他取名时所希望的那样,老汤对待女人可太柔太体贴了,调完酒的间隙他会走出吧台,来到女客人身后,俯身贴着她们的耳朵交谈,若她们面露不悦的神情,他会将温柔有力的大手放在她们背后,传递他如火的热情,同时,佯装认真和耐心,聆听她们的失意和落寞。他宽厚的胸膛永远是“妹妹”们的港湾。
门口风铃响动,一阵凉风钻进秋时浅的领口,她看了过去,进来的男人顶着一头锡纸烫,中间的头发用发胶立了起来,像在头上顶了只刺猬,他朝着高羽的方向喊了声“老高”便径直走了过去,他的眼睛很大,脸却短短的,像极了一只小狗,扑到了高羽身上。
秋时浅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再抬头时,一只熟悉的手把水果和小零食摆到了她面前,是那位清瘦的调酒师,他的身形与老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他细碎的黑发落在额前,嘴角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两边的婴儿肥微微鼓了起来,笑起来时嘴巴像一个括号。那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的视线,不知在看哪里,好一个不走心的微笑服务,秋时浅心里嘟囔着,嘴里却说着“谢谢”。
“不客气”,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从婴儿肥中间这张嫩红的嘴里迸了出来。
秋时浅愣了一下,眼看着他回到水池边刷起了杯子,举手投足间尽是沉稳。一只杯子被他仔仔细细、安安稳稳地从里刷到外,刷净后用抹布来回擦了三遍,他专注的眼神像在擦拭他心爱的宠物。怎么会有人对待一只杯子都如此耐心认真呢?她突然羡慕起了那只杯子,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忽略和漠视,欺骗和伤害。
秋时浅看着他心无旁骛的样子只觉得可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但他身着黑色,胸前和耳朵上的银色配饰流动着冷冽的光,碎发之下露出白皙的脸,锋利硬朗的下颌线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啾啾”仿佛感受到被灼热的目光注视着,突然抬头看了过来,秋时浅终于看清楚了,那双狭长的眼睛黑白分明,却连光都无法反射,那是一扇被锁死的窗,唯有沉寂。此刻他们之间隔了不到一米,却让秋时浅觉得有着很遥远的距离。
“哟,我们今朝小男模今天怎么样啊?有几个妹子要你微信了?”刚才的锡纸烫男生此时趴在了吧台正中间,调侃着他。“没有,哪天天那么多人要我微信啊。”他放下手里的抹布,笑容比刚刚不走心的微笑服务更自然了些。
“上次给你介绍那妹子呢?”
“没联系了,人家觉得我太小了”
“对嘛,你才19,家里就催婚,让我这种快30的怎么办?”锡纸烫喝了一口手里的威士忌酸说道。
19岁!?秋时浅的耳朵捕捉到这段信息时差点惊掉了下巴,眼前这个人除了皮肤真的很嫩,嘴边带了些嘟嘟肉之外,穿着打扮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的气质,怎么看都在25岁上下,结果居然是个刚成年的小孩?她不禁联想到自己19岁时的样子,和他工作时的专注沉稳、斯文从容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看起来哪像个刚成年的孩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沉在乌云之下。
这时高羽也走了过来,手中的手机还亮着屏,“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你乖一点”他走到秋时浅跟前捏了一把她的脸说,秋时浅吃痛“咝”了一声。走到门口的高羽朝着锡纸烫男生和吧台里的员工说:“你们帮我照顾好她”便转身离开了,门上玻璃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背影。
锡纸烫男生上下打量着秋时浅问道:“你是老高的…?”
“朋友”,秋时浅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猜错了……锡纸烫男生尴尬一笑说:“哈哈,也是哦,我想他什么时候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秋时浅没说话,只是木讷地盯着锡纸烫。她不会与生人聊天,因为她没有像正常人一样反馈情感和情绪的能力,不知面对不同的情境和话语该作何反应。她在那所医院生活了两年,近乎与世隔绝,她和那里面的朋友们玩得很开心,可他们与外面的这些人是不同的,她也是。出了院以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过着封闭的生活,早已不知道要怎样融入眼前的这些人。
见秋时浅沉默了,他对老汤说:“给这位美女来杯葡萄酒”,回过头继续向秋时浅自我介绍:“我叫洛承意,老高的朋友,你也是老高的朋友,我就陪你玩一会儿吧”,这个外形打扮看起来像海王的人此时瞪着他的大眼睛真诚无比地看着秋时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