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四年秋,边塞
尽管方入初秋,塞北的风却是已有丝丝冷意,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干燥,裹挟住塞上遍地的粗糙沙砾,初秋的凉风以势不可挡之势席卷向了褚军营地。
这一年初秋的凉风同样席卷过关塞由原本的蛮荒之地转变为与邻国友邦互通商路的商贾聚集地,那一场自暄德末年皇都大乱斗开始的从中央往全国各地方官的大清洗也终于成为过去,光景帝赵黎举国兴办贡举广招人才,过程中仍不忘推动边陲乡镇贸易的发展。
只是商贾聚集地多盗贼,这日午后,虞珵刚领兵剿了一窝暗藏在边陲镇附近的匪帮回到军营,却是一进帅帐便瞧见他的副官满脸凝重地等在帐内。
虞珵现今这副官姓张,是他先前旧部的一员要将,曾几经辗转各地,到如今,也算终于回到了自己该归属的地方。
不算大的帅帐内,虞珵走过张副官的身旁从背后给了他一拳,又径自向放了军事图的桌边走去,不忘了数落:“多大点出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在在这儿愁眉不展的。”
“你这人,都不听我说,”张副官的年龄与虞珵相仿,两人间向来没什么上下属的架子,不过这日副官小声抱怨完后却又顺着虞珵的脚步转过身去正经起来,“将军!”
虞珵看向他的副官。
得到了虞珵的眼神示意,张副官走到他的身边:“将军,这两日边塞线驻扎和巡逻部队那边汇报过来的情况不对,这数日巴玛族和其他游牧族民几次在我军边防线附近盘桓背后绝对另有其人!”
“你觉得是北靳,是吗?”虞珵打断副官的话,“这算不上秘密,张副官。”
虞珵说的话不错,事实上大褚以北的北靳并不紧邻大褚,除偏西的匈奴人早年战败藩属大褚,两者间还隔着几个小地域的国家,这些小国大都以游牧为生,照近十来年的趋势,基本可以算是归属了北靳。
“不值当你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张副官,”虞珵接上方才的话,低头整理军书,“有些仗迟早要打,大褚和北靳还不算完。”
“那你知道我今天带队巡逻的时候在那里看到谁了吗?”虞珵的话方说完,副官便急切开口。
虞珵的手只顿了一瞬:“谁?”
他依旧低着头,副官看不见虞珵被长发遮挡的侧脸,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距离隔得太远,我不能保证自己没有看错,但是我就是有股很强烈的感觉,我在那群游牧民里看到的……那个人。”
虞珵抬头看向副官。
“可……”张副官有些怔愣,此前他没敢与人说,“他不是死了吗?在四年前那场仗里。”
然而出乎副官意料的是,听到这话的虞珵不说像他一样错愕,但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虞珵抬头注视副官的眼神平静得吓人。
虞珵:“张副官,北靳那荒蛮之地盯着大褚这块肥土又何止几十年,大褚如今又与别国开展商路日益兴盛,我若是他们的首领,我也要沉不住气了。”
副官:“可那个——”
“那个人?”虞珵轻笑了声,转回头去,“那场大战之后,北靳至今都未能选出新的正式首领,你说他们内部又发生了什么?”
“张副官,”虞珵背对着副官向书柜走去,“不管最后战场上出现在对面的人到底是谁,本质上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这几日在我们边界线附近频繁流动的游牧民肯定是北靳安插,但不管你在那上面看到谁,我们和它了结的日子都不远了。”
一瞬间,站在原地依旧有些怔愣的副官回过神来,他看向从书柜上抱下来一个木盒走回桌边的虞珵,冲他道:“你早就知道了?”
而虞珵没再与他的副官说话,专注于自己眼前打开的木盒,桌面上一堆新寄来的朝廷文书中,虞珵从中抽出了一封非常厚非常厚的信,拿在手里掂了掂。
那信封上没有标注或署名,虞珵却仿佛能无比笃定那书信之人是谁般,他没有立即拆开信封去看,而是非常小心翼翼地将这封新到手的信,放在了那已有同样的数封信的木盒中,抚平,再双手盖上盖。
做完这一切,虞珵才再次抬头,看向自己的副官,他浅笑了下,仿佛对自己方才失礼的行为有些抱歉,他问他的副官说了什么。
然而,想来可能被虞珵方才认真的神情感染,张副官看着虞珵那满满一盒的厚厚的书信,他突然出神地想:将军会在什么时候去读它们?
“卢叔!小冉的信来了,给你念念?”
旧江南的小院中,老卢低垂着眉眼坐在矮了个脚的小方凳上,在略有些斑驳的白墙边,他揉洗着木盆中方从河里捞来的菱角,红石在这时拿着一打厚厚的信纸,欣喜地向他小跑去。
“老卢!”
红石蓦地靠近把老卢吓了一跳,他抬头不满地看了眼红石,又低下头去,近年来愈发苍老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没聋,没聋,嚷嚷什么。”
红石叹了口气,她遂弯下腰来,放缓了声音:“那我说,小冉的信来了,要不要给你念念?”
适才还专注着洗菱角的老卢在听到红石口中名字时顿了顿,他停下手中活计抬起头,似是思考了阵,却是又把头低下,继续手上的动作,老卢摇摇头,满头花白间夹杂着几缕灰色的毛发,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红石一时不知道老卢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她说的话,从一旁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他的身旁,又问了一遍。
可惜老卢这次连头都没有抬,愣神地盯着自己两脚间的木盆良久,末了再次摇摇头,摇一次不够,又摇了摇,第三次摇头时,他闭合的唇齿微微张开:“不听,不听。”
红石见状不对,赶忙将自己手中信放到一边,她一手扶着老卢的胳膊,一手去抚他的背,拍了拍忙安慰道:“好好好,不念,咱不念。”
听到红石这话老卢才停了他不停摇晃的头,又继续专注地揉洗着盆中菱角,老卢洗,红石便在一旁轻抚着他的背陪着他。
院外红枫随风飘进院内,落在院中低垂着眉眼的人肩头,落入盆中,这盆清晨就打捞上来的菱角不知被老卢洗刷了多久,直到茶屋的姑娘伙计们回家准备午膳,红石才惊觉已至午时,她抬头半眯着眼,望了望当空的太阳,低下头,被老卢递了一枚菱角。
从茶屋回来的姑娘们走进屋内,院中又剩了红石和老卢二人。
红石侧头一抹眼角,笑了笑,从老卢手里接过。
牙齿往菱角的中间咬开口,再用双手掰开,脆甜的菱角肉滑过喉间,红石又转头看了眼老卢,遂转身收起了放在地上的信纸。
总归这不是老卢第一次不想听人念庄冉寄来的信了,先前以为老人嘴硬挂不下面,红石给老卢念过一次,当夜便听到从他屋中传来拼命捶打床板的声音,急忙跑去老卢屋中一看——床榻上的老人被梦魇住,早已经泪流满面。
不念也好,不念也好。
满嘴菱角肉的红石吸了吸鼻子,咽下口中之物,她走回屋中拿了条手帕,蹲下身,将老人的手从水中拿出擦干,又双手握紧。
然而红石抬头去看老卢时,却还是没忍住在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珠时红了眼眶,深呼吸了口气,她牵强忍住泪水,停顿片刻,笑起来对老人道:
“老卢,我不给你念,你等他回来好不好?等他回来,让小冉把这些年他去过的地方干过的事,到时候都亲口讲给你听,我知道,你想这样对不对?”
八月初秋的风卷起片片思念的红叶,流过江南水,往北去,往北去,铺天盖地席卷了北方绵延的城镇。
“嗒”一声,仰躺在古寺院外的老树上,庄冉被一粒石子砸中醒了瞌睡,朦胧间他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嘴里嘀咕不知念叨什么,坐起身向旁张望,眼睛方才睁开半只,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半垂的脑袋便带着身子一齐倒了下去。
“啊!”
扑簌簌惊了满树秋,庄冉栽入泥壤的落花堆里惨叫一声,被迫醒了神,睁开眼,小姑娘一张半带着狡黠眼神的脸便映入了庄冉的眼帘,正是叫他从树上摔下来的罪魁祸首。
见到庄冉气恼的表情,小姑娘捂嘴好一串笑:“庄冉,你怎么在树上睡觉呀?”
“……”庄冉懒得跟小孩一般见识,被扰得一阵心悸,他坐起身缓了缓,恶狠狠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朝她鼓嘴,“我在树上睡觉怎么了?你打扰我睡觉你还有理了?”
所幸小姑娘的姐姐在这时出了寺院门,听到二人对话,迎面疾步走来,她腕上挎着两个空了香烛和供品的竹篮,没来得及放下,当头就给了小姑娘一记:“一个不留神就给我闯祸,下次可不带你出来了!”
姐姐这才带些歉意地朝庄冉看来,边将他扶起边道:“唉,小鬼真是欠收拾,小冉你没哪里摔到吧?”
“我皮厚实着呢,”站起身的庄冉拍了拍身上的土,“没事儿,阿音姐别担心了,话说你今天怎么想起带妹妹烧香来了?”
“你也真是,这不是没几天中秋了吗?要来庙里的呀。”
“啊?”庄冉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好笑地拍了拍自己的头,“你瞧我,日子过得都快忘了什么时候了。”
“那正好,过两天来家里吃饭。”阿音说着拽了下庄冉的胳膊,朝他笑道。
阿音的热情叫庄冉有些盛情难却,其实往日里他该是会答应的,毕竟平时也没少去这城里认识的街坊邻居家蹭饭,只是这一日,不知是被人扰了梦心里一阵余悸还是如何,庄冉醒来到现在一会儿,心里总有些挂不下,又不清楚这无来由的心神不宁。
北方瑟索的风似乎要比南方更加猛烈,庄冉抬头朝远处望去,天边的红日掩在城垣后,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触动:“我觉得……我该走了。”
脱出口的话甚至叫庄冉自己都有些没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同样有些愣神的阿音,抽走了被她拽着的手臂,扬起嘴角,笑了下。
这座位处于大褚北方的古老城镇,扬起经久不息的火红花瓣,应了少年夕阳红日下的笑,也不枉他曾跟随着泛黄纸张,想要见一眼这曾被舆图志记载在册的凤凰城的名胜,也算亲眼目睹了其书曰“凤凰火,满城絮”的真容。
这凤凰城之所以被称作“凤凰城”,是以其古城垣与城内见缝插针就生长的凤凰花为由,说来也是奇了,这一年花开两季的凤凰花惯常是长在西南一带,然而偏是这座北方的古城,违了天地时令,开了满城花火。
想来,也是舆图志将其记载在册的缘由吧。
说来这本舆图志,其实为大褚早年间不知哪一代闲客走遍山川所撰成,曾在民间兴盛一时,尽管时过境迁,许多记载在册的名胜早已因各类战争、旱涝灾等原因变了样,却仍有不少游人为追念这本图志作者的心境而跟随它的脚步走遍山水。
自那辆驶往江南的马车中悄声离去,尔来三年之久,庄冉一路将这本泛黄图志攥紧在手,想来,也已将它走了大半了。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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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落树何惊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