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虞珵收拾妥当准备回边,临行前,他把自己常年随身携带在身上的那把银刀给了庄冉。
虞珵至今记得那是大雪后的一日清晨,盈盈白雪铺天盖地盖满了侯府满园的梅花,他依旧坐在那老庭院的石桌旁,庄冉一身浅袍站在梅花树下。
细剪拾来梅树上开得正艳的梅,树下的人坐回到了石桌边,将尚沾着雪色的梅花瓣置于一方在小炉烤热的瓦片上,茶匙轻拨三两下,青瓷的小杯再倒置其上。
其实虞珵并不通晓烹茶的奥理,说来那日比起热瓦片上的梅花香,令他印象更深的反而是小火炉中时而哔剥作响的木炭与沉香味,而庄冉做得认真,他看得出神。
虞珵想起前几日他见庄冉倦闲时读的一本茶艺的书,轻弄瓷杯的手稍事一顿,和着淡淡的笑,他想来眼前静待茶盏的半吊子茶师,大概也是不会嫌弃他这半吊子的茶客吧。
而眼前烹茶的人仿若能知晓他心里想的什么似的,庄冉露出了冬日雪天里依旧不输白净的齿,却笑得轻声:“喂,可不许取笑我学不来样。”
虞珵的眼尾弯起:“你大清早把我喊醒来院里就为此?”
庄冉努了努嘴:“那怎样,某人不乐意就回到只有一个人冷冰冰的被窝里咯。”
虞珵被庄冉逗乐了:“那我还是舍了冷床来梅下陪君子吧。”
庄冉笑起来,又拿起火箸去拨弄一旁的炭火,虞珵便听到那雪下明净的人把笑意藏在话里,对他道:“快了快了。”
梅雪便又让雀鸟抖落半枝。
手边煮水的茶壶发出咕咕响声,水沸,庄冉将倒置在热瓦片上的青瓷杯摆正,淡淡的梅香这才氤氲,说来也趣,梅香有味却无色,浸了桌边人的鼻,青瓷杯盏内壁透明的水珠竟也让他觉出薄薄胭色。
庄冉带着期待将壶中熟水倒入杯中,手中动作却不慌不忙,于是壶水细长流入杯中,渐与胭色壁珠相洽。
茶煮好,庄冉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又抬手在虞珵瞧他瞧得出神的眼前一晃,虞珵回过神来,庄冉便将杯盏向他推去。
庄冉至今忘不了那日大雪的清晨,分明是他一时兴起拉着虞珵来雪院中一展他前几日刚学来的半吊子茶艺,可是那坐在他对面准备品鉴的人却好像比他还要认真。
摆弄茶具时偶有抬起的目光叫庄冉将虞珵清晨曦光下随适的面容看得清晰,低下头,余光中便又是他时而轻点桌面、时而拨转瓷杯的细长手指,那手指庄冉再熟悉不过,完好表象下藏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经年累月早已混在了寻常的手纹中,可庄冉从来辨得清楚。
青瓷杯划过石桌面,比庄冉往前推的手更先的是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去瞧眼前人的眼,说来其实惭愧,清晨一时兴起采梅花煮过熟水,庄冉煮过也就淡了兴味,相比起来,反倒是眼前那大清早便陪自己折腾的人更叫他心悦。
于是庄冉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来,正对上眼前人弯起的眉眼,他的心里登时软得一塌糊涂,庄冉从来看不够那一双极度耐心又纵容他的眼,他知道,虞珵一定从始至终都那么瞧着他。
那眼中爱意绵延,遍布四肢百骸。
虞珵瞧庄冉瞧得认真,递过来的茶水亦细细品味,叫本不期待成果的庄冉也生了兴,于是他问虞珵:“怎么样,好喝吗?”
虞珵咂摸了下嘴,点点头:“不错。”
“嗯。”庄冉眨眨眼盯着虞珵。
“好喝啊。”虞珵又点点头,放下了茶盏。
庄冉:“然后呢?”
虞珵:“……”
庄冉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是、是不是没味啊?”
庄冉说着便要去拿虞珵手边的杯子,刚起身隔着桌伸手,却是见虞珵又把那青瓷杯端起侧过了身,庄冉好笑道:“你干嘛,我尝尝是不是你嘴的问题。”
“哎,”虞珵躲过庄冉的手,“味道还是有点的。”
“那你倒是给我尝尝啊,”庄冉走到虞珵身旁去抢他手上的杯子,“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自己煮的茶我还——诶!”
庄冉被虞珵的腿给绊住了,顺势坐到他一条腿上,庄冉很难不怀疑虞珵是故意的,而还不待他反应,他便又被那身前人给勾住了脖子,两人的头靠得极近。
下一秒,虞珵侧头吻上了庄冉的唇。
“咕嘟”一声。
那吻转瞬即逝,庄冉咽下了虞珵渡来的梅香味的水,混杂着冬日清晨的冷气,而那始作俑者用带着狡黠的目光瞧着眼前呆楞了的人,问他:“怎么样,有味吗?”
庄冉没有回答虞珵,望着眼前人这会儿水润过了头的双唇。
一直到虞珵又“喏”了声,把杯子递到庄冉嘴边,庄冉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去喝那杯水,推开了杯盏,双臂搂住身前人的脖子:“我没尝出来。”
头挨着头气音便足够清晰,庄冉的语调上扬,又倾身吻去。
那个煮梅花熟水的冬日清晨,覆雪的梅花开得正艳,虞珵和庄冉坐在石桌边接了一个很长的吻,安宁又长久。
想来,那梅花水实在甘甜。
一吻毕,庄冉仍搂着虞珵的脖子,他微喘息着与虞珵笑道:“那么好喝的茶,你说你拿什么回报我?”
本是玩笑话,庄冉也没打算真要虞珵拿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庄冉没想到,虞珵还真就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庄冉至今记得那日自己坐在虞珵腿上,瞧他盯着自己很久很久,一直到他以为眼前人实在憋不出什么腻歪话,准备放过他时,庄冉却见虞珵低垂下头,轻轻笑了声。
庄冉问虞珵在笑什么。
虞珵顿了顿,眼尾又弯起,他从腰后抽出了那把他常年随身佩戴在身上的、雕刻得过于精秀的短银刀,塞到了庄冉手中:“这个作回报,你看成吗?”
那带着笑意的嗓音哪怕经年过后,庄冉仍旧记得清晰。
又想来这一生,虞珵说的每句话庄冉都刻在脑海。
那个大雪天坐在庭院中,抱着人笑的即将出征的将军,把自己常年随身佩在身上的短刀作为回报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对他道:
“想想给你把真刀也使不来,你就拿着这个吧,我第一次出征那年合了眼缘买下的,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掌柜的,这一把刀抵你那茶钱,你看够吗?”
但其实,虞珵想把那刀给庄冉很久了。
——
光景元年,岁末
这一年,朝野内外百废待兴,尽管旧岁镇宁侯携领众将击退北靳进犯、镇压逆臣谋反,而京师朝臣大换血,牵连拔出地方官赖,边关状况尚不平稳,周遭邻邦无不观望形势。
万象需待更新,而一年多前于与北靳大战中身负重伤的镇宁侯也在此岁末休整完毕,自请率军回边。
出征这一天,京都城门再度沸沸扬扬,昔日被战火席卷过的城垣如今浴火重生被砌了新石,承载着皇城根下摩肩接踵祝福送别的百官。
而一切一样,又都不一样了。
这一场光景年元年大褚将军率军出发边塞的盛大践行式,年岁尚有稚涩之气的年轻帝王出了皇宫热情地携百官相送军队。
而昔年站在主将恩师旁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早已在尘世间摸爬滚打一番,褪去一层青涩的皮,他站在出征的军队最前,遥望着城门边送别他的人群。
这一次,那位曾默默看着少年远行的老侯爷也终未再缺席,尽管他比旧岁更老,而苍白胡须下惯常矜持的嘴角如今是多么释然的笑。
而庄冉谢绝了老侯爷带他往人群前方的邀请,熙来攘往的送别队伍中,他侧身倚靠在一角墙隅,打眼望去,纵然这个位置再伸长脖子也只能瞧见那被人群簇拥的主将的发顶,但庄冉并不遗憾。
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腰间别着的短刀,庄冉淡笑起来:他已经跟我道过别了。
而此时的虞珵正站在人前从容地与人交谈着,经年已过,这曾经的小小士兵成为了大褚的将军,又有此番陛下亲临,也终于没人敢在这时候凑到其跟前去说些阿谀奉承的话了。
“你说这一晃怎么就这么多年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滑到庄冉的耳边,那是一位从方才起便站在他身旁的老者的声音,此前一直沉默着,这会儿突然出声,庄冉还以为是在同他说话。
只是面对这样头一回见到的场景,庄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上老人这一句话。
是啊,头一回。
在没有追逐与杀戮的情况下,此前庄冉从来不知,原来那人群中身着盔甲披风的人是那么耀眼。
“那是虞家的小子啊,我怎么觉着他昨日还站在将军的身旁呢。”
庄冉知道老人口中的“将军”不是在说虞珵,他方想回过头去,却是这时又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
“阿公,可切莫无礼!虞将军接替陈将军的位置都好多年了,您忘啦?今年已经是光景年了,就是虞将军为京师守住城门击退了北靳。”
庄冉回过头去,他这才知道,原来老人是在同他身旁搀扶住他的年轻人说话,又或者,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庄冉便又转回了头,望着前方攒动的人群,耳朵却不自觉再次伸向了身旁。
年轻人温声的斥责叫老人浑浊的眼球回过了点神,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般地与年轻人絮絮叨叨起来。
从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中,庄冉方得知老人曾是朝廷的一名官役,尽管官职并不大,然而老人年迈的身躯上坚挺的脊柱却支撑着他走过了几代风雨。
但其实,老人曾不止一次想过致仕回乡,实在无数次望见眼前根系腐蚀的残败朝野,小小官吏左右不了局势,却仍会感到心寒力尽。
“总归我走了,这片天不会有一点变化。”
每每有退身的想法,老人便这样宽慰自己。
然而老人却又与年轻人道:“你可知我上一次这般想法,是什么时候?”
年轻人问老人什么时候。
“是十二……不不,大概有十三年了吧,我记不清了。”
时间过得太快,咫尺间,到底是十二年还是十三年,老人记不清了。
仓促的岁月幡巾中,他只是单记得——
故去泛黄卷边的时序里,城西侯府边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车马,五色纷呈的贽礼被提在衣着华丽的宾客手中,十里长街相隔,过路之人皆能听到那康文侯府家贤郎十六岁生辰礼宴席中觥筹交错的声响。
回忆中的老人自然不是那宾客中的一员,那一天对于老人而言,也只是处理完公务后回到家的很寻常的一天。
老人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为官数年,他从不对高门家的子弟评价什么,却也不会再去看第二眼,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
然而老人却没料到,他再一次听到虞珵的名字,是在陈业舟将军率军出征边塞的队伍中。
那一天同很多年后的一天一样,老人并没有资格站到送行队伍的前方,熙攘的人群攒动,哪怕再伸长脖子他也只能看到那即将出征的士兵的头颅或发顶,直到士兵跨马将行,老人注意到了陈将军身旁的那个少年。
其实这么远的距离,老人该是看不清任何一个士兵的脸的,然而每每牵动回忆深处,老人的记忆中便总是那一张还未被世道规训过的脸,张扬着混在即将出征的队伍中,眼神锃亮又坚定不移地眺望着远处某一方向。
想来两个截然不同又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曾在京都城的茫茫人海中打过照面,毕竟京都城天天纵马游街的纨绔数也数不清,只是曾让老人不以为意以至记不清何时何地见过的一张脸,应上了此时此地跨上战马的少年的名字,记忆倏地打破了牢笼。
再一次望去,老人不知为何便觉得,他还能再坚持坚持。
此后经年,老人仍旧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直到去年才致仕辞官。
他终于得偿所愿,见旧岁安康。
故事戛然而止,庄冉却听得没回过神来。
这一刻,庄冉其实有些后悔,他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应了虞老侯爷的邀,带他到人群前边去,如果此时此刻他站在人群正前,是否也能够看到老人口中提到的那时的虞珵。
那时候尚是个小少年的虞珵,是什么样的?
那个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回眸的少年,说来,庄冉真的很想看看。
于是他努力伸长了脖子,企图以此跨过人山人海去望见那人,而正巧,庄冉踮起脚尖的那一刻,身披将军斗篷的虞珵跨上了战马。
故清冽梅花香刮过已往秋风盛赞过的长发,眼前行举沉稳的男人合了故去少年的动作,庄冉微红着鼻头打眼望去,那人也正望过来。
即将出征的将军挥了挥手,庄冉便也挥起来。
刚才那一眼是错觉吗?站在原地的庄冉出神地想。
可是他从来没有知会过虞珵自己会站在哪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无意朝这个方向望过来的吗?
这里那么那么多的人,他朝人群挥起手时,看到我的手了吗?
思量间,有一人拍上了他的肩:“庄冉!”
庄冉回过头去,笑起来有些惊喜:“你怎知我在这里?”
祁莘双手掰过庄冉的头:“也不看看某个家伙在朝哪儿看。”
祁莘的话叫庄冉一愣,反应过来时庄冉再次注视起那人,他的嘴角于是控制不住地抿起,顿了顿,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而虞珵这时放下了手。
庄冉的眼尾弯起,他回过头问祁莘:“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祁莘往庄冉身边挤了挤:“我等会带你从别的地方走,这里人太多了。”
庄冉点点头,便又和祁莘在人群中站了会儿。
这其间,人潮又喧腾几阵,庄冉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口问身旁人:“钟瑶,你能告诉我,虞珵当年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在这里是什么样的吗?”
祁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庄冉一顿:“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祁莘想了会儿,转过头看向庄冉的侧脸,只停顿一瞬便又转回头去:“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和现在一样啊。”
回答得那么理所当然,说完话仰头看向了天空,祁莘这才发现天空中似有若无飘下来雪花,冷风拂过面颊与前额乌黑的碎发,他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弯起眼长笑一声。
而得到这份回答的庄冉一顿,转头看向仰着脖子看天的祁莘,他没再追问下去,转而歪头笑了下,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啊。”
京都城送别行军队伍的主街道上人流如潮,祁莘带着庄冉在喧嚣中逆着人流奔跑,回首身后,庄冉已遍寻不到那最初说与人故事听的老人,而战马上的将军已调转好马头。
只是祁莘带庄冉跑的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寻常路,庄冉有时候觉得自己和祁莘真是挺臭味相投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和他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望着面前高耸的酒楼院墙,庄冉躲过一堆接续往城门口挤的人群,仰头看向已经爬上去的祁莘,他笑骂道:“喂,这就是你说的‘从别的地方走’?”
祁莘坦然:“你信我,现在所有人都挤在这条道上,小巷里也全是人,我们翻过这墙到酒楼另一边的街上去,现在保准不挤。”
庄冉吼道:“平时爬爬树就算了,这么平的墙我怎么爬?”
祁莘把手往下一伸:“我拉你嘛,你把手递给我,还是要我下去扛你,快!再不走到时候那条街上也全是人了!”
庄冉想了想,还是把手递给了祁莘,而等到他真正爬上墙后,才觉视野一片开阔,不禁长长舒出口气,站在高墙上的庄冉再一次朝远处城门望去。
这是庄冉这天最后一次望向那人。
寒空中的牙旗迎风猎猎作响,浩浩荡荡的军队即刻向北进发。
马蹄声阵阵盖过人潮汹涌,过后又归于平静。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浩大的军队彻底化作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之前,庄冉觉得那军队最前主将位置上的人似乎又转回头看了身后一眼。
但其实这么远的距离,庄冉怎么可能看得清,然而日后岁月回忆起来,他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总能浮现那一张驭马疾奔的将军回眸意气风发的脸。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庄冉收回视线,看到了城门口身着龙袍仰头朝向这里的年轻陛下。
陛下一声浅笑,望那高墙之上注意到自己目光的朋友,点了点头。
——
送别了出征的队伍,这之后不久便是除夕。
而阔别江南已久的老卢一行人也在吃完侯府年夜饭后的来年春,准备踏上回乡的旅途。
夜色已深,从老卢屋内收拾完东西出来的庄冉提了一壶酒走在长廊上,春节刚过,侯府满院还是未来得及拆下的长串灯笼,冷风轻拂,庄冉在夜幕里从红彤彤的灯笼后探出脑袋。
晃晃手中的酒壶,酒水哗啦哗啦,庄冉笑起来望向那走廊尽头站直了身子仰头观月的人:
“喝酒吗?”
后来数载酒酣长风雪,庄冉不后悔那一天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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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梅水香送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