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这是作何?”
那日傍晚的西暖阁内,司伯良屈膝于与自己不过咫尺的赵骁面前,听到赵骁说自己下的那封谕旨时,他愣了愣,不知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缓。
他却见赵骁在满地纷繁杂乱的墨纸中缓缓起身,背过了身去,没有说话。
司伯良只得仰头望着他:“……陛下!半年前陈家遗孤之事不过坊间流言,讹传虞家笼络其之事者是居心叵测啊!您如何辨不出真假?”
“坊间流言?”赵骁终于舍得开口,他重复了遍司伯良方才说的话,嗓音低沉,“那据朕所知,半年前那来到虞府之人又是谁?”
“是……”司伯良顿了顿,伏低了身子,“据臣了解,那不过是虞将军……江南之行结交的友人,万与陈家没有半点关系。”
赵骁却冷不丁哼了声气。
“友人?”他顿了顿,忽而转了话锋,“真是好一个友人,话说他虞谨行私自返京之事!朕还没找他算账呢。”
“陛下!”司伯良伏在地上猛地磕了下头,“自上回罗长峰之事朝廷本就外强中干,大褚边邻蛮夷更是与我朝虎视眈眈啊!我们真的不能……再失去虞将军了陛下,再犯错,谁都承担不起!”
老臣顶着砍头的风险直言正谏,然而被背叛冲垮全身的圣上早已听不进去丁点。
赵骁终于舍得回头,却对着那自其登基以来尽心辅佐于身侧的老臣怒吼:“闭嘴!你别给我再提上回!”
司伯良急忙又磕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陛下息怒。”
“爱卿,”从上方传来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司伯良微抬起头,见赵骁的眼眶通红,他盯着自己道,“你今日为何如此之怪?”
赵骁的声音毫无起伏:“朕身边已经没人了,你也要离朕而去吗?”
暗沉的温室内,司伯良不敢再说半句话:“……”
磕着的头最终也没能抬起,司伯良听赵骁的声音越来越远。
圣上摇晃着步子向外走去:“司丞相,此事朕已做好打算,便不必再劝,朕龙体不适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轰隆——”一声,话毕时,西暖阁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朱门被圣上猛地拽开,司伯良只来得及匆匆抬头瞥一眼那身着龙袍之人的背影,衬在流金的夜色中,竟显得如此单薄。
原来,天已经这么暗了。
室内安静下来。
司伯良突然开始止不住地流泪,温室的熏香溢在鼻间,叫他咳声连连。
满地素笺中心,暗沉的宫室屋檐之下,唯其一人跪身匍匐在地,蜷缩起愈发苍老的身体,泪水不住地掩在已然湿透的袖间,无声地诉说着半生走过的荆棘。
到如今,司伯良已经想不明白,赵骁究竟是真的把虞家来的那江南小子当成了陈氏的遗孤,还是另知晓什么隐情,他是想借那冠冕的言辞来收拢兵权,还是用其控制今时这位风头始终过盛的将军,再次拆解他为这江山落下的满身累骨。
窗外夏蝉直鸣,在闷热的季节里让人愈发地头昏脑胀,“嗡嗡”的鸣声叫深宫的嫔妃不堪其扰,而它昼夜不歇,顽固得叫人发指,使尽浑身解数只为用其破土后短暂的生命,一遍又一遍却覆满生命力地呼唤着夏日的生息。
直从深宫的老树鸣到湖亭的枝桠,长夜走进旭日微光。
“伯良,那你可清楚自己今时今日在为了什么,又因何坐在此处与我相谈?”
清晨侯府的凉亭内,虞老侯爷执一盏白瓷壶,为石桌对面的人续上了一杯清茶。
自那日西暖阁司伯良顶撞赵骁惹得龙颜大怒之后,圣上重新回朝,坐上了金銮殿之上的那把龙椅,而司丞相被迫告了病假,亦不敢再多言。
至于圣上下谕旨令庄冉作太子伴读之事,背后更是流言颇多,搅起了几波风浪。
那庄冉是何许人也,是否真为已故的陈业舟将军的儿子暂且不论,他往虞府住的这小半年大家伙可是实打实地瞧见了。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皇上这是要针对谁。
那朝上朝下围观的群众接下来该往哪里跑,道是来去几番,乌泱泱一片。
只是这会儿苦了虞老侯爷,忙得昏天黑地还要抽出时间来陪这告病假的司丞相。
然而司伯良却并未对虞衡的发问及时做出回答,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忽而将面转向了凉亭旁寂寂的湖池,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虞衡顺着司伯良的方向看去,盯着让蜻蜓点过而荡起水波的湖心道:“伯良,你今若是怀疚而来,我想你何苦为难自己,又非你之过错。”
水波荡起一圈一圈,环环簇拥着往岸边。
“而你今若是来给谨行两句提醒,”虞衡说到这儿顿了顿,无奈笑道,“更是大可不必,我儿为这天下江山捐躯数载,最不陌生的便是小心。”
几十载光阴磨砺出的数不清的褶皱,在虞老侯爷的脸上轻微地浮动着,他收回了望向湖石的目光,把脸转向了另一张沟壑的面庞。
“你便放心去吧。”虞衡道。
司伯良也在看着他。
那一日湖亭旁,司丞相最终也没有问出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只是临到走时,他望向虞衡:“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虞衡笑起来:“司丞相,你今日又问出了什么问题?”
司伯良没理会眼前人的打趣,他回身看着那依旧坐在凉亭下的人:“那庄冉,真是陈家遗孤吗?”
“不是。”虞衡道。
司伯良顿了顿:“上回你说之事,是认真的吗?”
这话问得云里雾里,虞衡却轻轻笑道:“伯良,这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虞衡的回答亦是含糊,司伯良听罢,却不禁一阵悲恸,心脏漏跳了半拍。
司伯良:“……谨行,还好吗?”
倏忽一阵怪异的风吹过,搅起鬓丝,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虞衡没有拒绝回答:“那孩子离开之初,他确是少了些理智,被我斥责后关进祠堂反省,出来时已无大碍,只是诸多事端需处理,我亦多日未见到谨行。”
“你……”事已至此,司伯良也无话可说,他驼着腰,循着凉亭前的石子路缓慢地踱步出了园,离湖亭的人越来越远,直行至出口的月洞门,他再次回身,“虞衡啊虞衡,年轻时候那么死板的人,没成想老了反倒变了样。”
说罢良久,司伯良也不见虞衡反应,无奈叹了口气,他转身出了门。
独留虞老侯爷孤身一人坐在亭中的石桌前,为自己倒上一杯清茶。
树梢的蝉虫依旧一刻不停地鸣着,虞衡抬起手中茶盏,沿着杯壁浅抿了口,他喃喃道:“……伯良,本非暗昧之事,又何必遮遮掩掩。”
老侯爷亦同方才离去之人般叹息了声,他抬头望向悠悠的天际,记忆回到那日春天——
春日的晴空无风也无云,蔚蓝色的天幕徐徐笼罩着人间簇拥在廊桥淡水边的桃李,薄粉的花枝肆意生长,直延伸向石子路尽头的屋脊与回廊,回廊旁常青的老树让陡然来此间的翠鸟歇了歇脚,落下时枝桠颤动,抖落了桃枝的花瓣。
那本是暗涌下平常之日,老侯爷白日从花园的树丛中经过,无意间转头,穿过层层枝桠,那时的位置恰能望见掩映在一片翠绿后的书房,事后回忆起来,虞衡也不知那日自己为何心情,他为何要歇下脚,只是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再欺骗自己。
春日繁茂的树叶筑成了翠绿的画框,框中有雀鸟驻足窗槛景,时有聊笑的丫鬟穿过回廊,清风过,便是阵阵飘下的花瓣雨,遮挡了片刻树后之人窥探春色的视野,回过神来,他见到了那个花瓣雨后闯入画框的少年。
却是有些不凑巧,老侯爷藏在不远处听到“哎呦”一声。
原来竟是从书房边路过的庄冉,不知因何出神,恰被书房内打开的轩窗撞了脑袋。
于是少年情绪写满了脸,他捂着头叫唤,带着稍有些幽怨的眼神,歪过身子便要看看那打开窗户撞到他头的始作俑者,而显然,窗内的人亦是有些怔愣。
虞珵与庄冉对上视线的那刻,两个隔着半壁墙砖的人不知为何便朝着对方笑起来,他们似乎在说什么,说得很轻,树丛后的老侯爷听不到,却能见方被撞头的少年全然忘了几瞬前的不愉快。
笑意会传染,本也该到此为止,无意从树丛后窥到屋檐下两孩子聊笑的老侯爷无声笑了下,他摇摇头准备往前走,然而便是那慢下的半拍,老侯爷这辈子都忘不掉,当他准备离去时眼尾瞥见的那幕。
画框中隔着半壁墙,屋中人与回廊下的人相对而立,老侯爷见自己的儿子笑得那样开心,却是笑着笑着,便把身子探出了窗外,与窗外之人对视一眼。
虞珵歪头碰上了庄冉的唇。
那是一个绵长的吻。
庄冉仰起头,回应着窗里的人。
廊前老树发出“沙沙”声响,桃枝又落几瓣,风把一朵完整的花吹到老侯爷的眼前,再一次遮挡了他的视线,老侯爷在树下站立许久。
虞衡没有去质问虞珵,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辗转多个日夜彻夜不眠,老侯爷依旧不能理解,他不愿认同,可越是如此,他便越忍不住回想那日在春色框中看到的景象。
廊屋下两个少年的欢笑与长吻,大概连春光都得作衬。
老侯爷心中作痛,忍不住心悸。
他却突然想道:这有什么错?
他想不通。
我儿已为这社稷江山殚精竭虑至此。
还要他如何?
夜深了,幽暗的烛火照出了侯府卧房内,屏风后老侯爷佝偻下去的脊背,唯月色闻他声长长的叹息。
可人这一生中走过无数条岔路,转转停停又瞻前顾后,单要是能遇上位心意相通之人,而非错过,便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报了。
夜风把窗棂吹得“吱呀”直响,深夜无人里,老侯爷沉沉睡去。
却也许是造化弄人吧,在那之后没多久,虞衡在一日朝会后从司伯良口中得知了圣上欲给虞珵赐婚之事,得知这一消息的虞衡心中猛然跳了下,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惊觉时,他已然走到了圣上跟前。
行动比心绪先一步顿塞,原来冥冥中,他早已做好了选择。
虞衡一人默默摆平了此事,从始至终没有将此告知虞珵。
司伯良不知虞衡是如何打消圣上的念头的,只是那日面圣后,皇上便作罢了虞珵赐婚的事,他在一日退朝后的路上问起虞衡:
“你为何要拒绝掉陛下赐谨行的婚事?”
虞衡对此只平静地道:“伯良,此事我儿已有自己的选择。”
听闻此言的司丞相淡笑了下:“原来是如此,我道谨行也早该心有所属了,凭他这身风采,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为何迟迟不下聘书?她是哪家的姑娘?”
虞衡站定下来,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是一位从江南来的、非常活泼的少年。”
不是哪家的姑娘。
只有虞衡自己知道,在将这话说出口之前,他曾在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
他的心下豁然,幸而骨子里的矜持叫其保持住了形象,于是他将点点浅淡的心意转成话语,诉说与自己相识多年的老友。
那时的虞衡尚且不知虞珵日后准备如何,他会向自己坦白吗?
老侯爷只是在那时凭自己仅有的能力,下意识守护住了两个孩子。
他人如何评判是非?
终究是他人。
但那时的司伯良却只觉得虞衡疯了,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自己认识了小半辈子的人,张口欲言又止。
周遭的人群越来越少,虞衡还在继续往前走。
司伯良怔愣着,咬了咬舌:“……你觉得盛将军如果还在,她会认可你吗?”
他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那是句诛心的话,而那时背对着司伯良往前走的虞衡却只是顿了顿,开口道:“她会的。”
皇都的长街宽敞笔直,余晖似铸了金,铺满道路中间,落日里它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伯良,你忘了吗?我和她的相识。”
心脏猛然跳了下,司伯良哑然愣在原地。
虞衡突然有些苦闷。
“伯良,这么多年,你变了,也实在是没变。你既如此,有些话我不妨直说,倘若今时暔儿和舒臣还在,此事我绝不会同你讲来碍眼。没有你的提醒,待圣上赐婚之时,别说我,单单谨行自己,也照样能摆平。”
虞衡的话似根针扎进了司伯良的心里,望着他的背影,他彻底哑言。
长街余晖中,他最后只听那人道:“有空记得来府上喝酒。”
撂下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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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护檐下少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