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乌在一只小船上,被海面时而拖起,又时而飘荡,淡粉色的短发在水光之中显得蓬松柔软。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看起来很平静。
「辛勒,准备一下去接古斯塔乌吧。」
辛勒还在兴奋。我们已经休息了不少的时间,而他的水魔法最适合在水之世界里移动,论在这里的机动性,恐怕我们几个人都比不上他。
正在此时,我看见左边驶来一只小小的舟,相比之下,古斯塔乌的舟都要更大一些。它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像一片渺小的叶子。而这艘小船上也只有一个人,对方浑身漆黑,看不清脸。只知道这个人的身材并不壮硕,身体轮廓更像个女性。
呃!
亮光刺眼,那人慢慢地举起了什么东西,哪怕还是漆黑的,却在强烈的日照下折射出锐利的光泽。直觉告诉我,无论是手中的东西,还是这个人,都非常危险。仅仅是存在于此,就能令人心生警惕。
分明一身漆黑,却像太阳般令人无法直视。
这是……
「镰刀!」
一声尖利的声音唤回我的意识,顺着艾朗森几乎要瞪出来的眼——辛勒正在海上,水流绕着身体,他想借魔杖扑到古斯塔乌的船只上。
镰刀!
那柄巨大的黑色镰刀不过一闪,巨大的风压将方圆半英里的海浪压出一个弧形,直直冲向辛勒。击中就必死无疑!
「快退场!」
「漂浮!漂浮!快、快……!」
在艾朗森疯狂地大喊里,我徒劳地举高魔杖,甚至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只知道自己似乎在做什么无力回天的事。
快点,漂浮……漂浮!漂浮!
白光骤闪,留下漫天飞舞的深蓝色血液。
……还是受伤了吗?我本想借魔杖缩短吟唱时间,却还不如正经念一次。
不知道辛勒到底伤了多少,压抑着心里的焦躁不安,我只能沉重地一次次深呼吸,抹掉脸上粘稠的蓝血,举起那根纤细又羸弱的魔杖,再次大喊——
「漂浮!」
魔法终于姗姗来迟地施展成功,这次转移了对象,将古斯塔乌飞速拉近的同时,用风魔素裹住船只前端,争取再快一点来到古斯塔乌的身前。
恐怕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我们遇上了最恐怖的三年级——荷尔琳娜。
她真的是魔法使吗?
直到见到她才能理解辛勒当时说的那句话。哪怕是知道这里死不了,但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挥下几乎要杀人的刀,不像是这个象牙塔里培养的魔法使,要说的话更接近于战士,就算有人说她脚下是尸山血海,都不会有人异议。
她身上有太重的杀气。
所幸的是她现在是一个人,更幸运的是时间所剩无几,我们只需要拖——
嘎啦!嘎啦!
甲板发出令人恐惧的爆裂声,和剧烈的水浪声混在一起。大海再次在这片区域卷起巨浪,咕噜噜的声音从脚底响起,四面八方都有水涌上来,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爬上去!」
吸收了海中水魔素的树飞速成长,树干和枝条都不断地变粗,转瞬又抽出新的枝条与萌蘖,仿佛时间在这颗巨树里爆发。但正因树的生长,船以令人惶恐的速度陷进海中。
我们像逃避天灾的动物,藏身于树冠中不断攀高。透过窸窣的树枝往外望,学姐的那艘小船根本看不见踪影,只有铺天盖地的绿色,和藏在其中隐约能见的黑色镰刀。但危机感是追在身后的恶魔,而学姐更是手持镰刀的死神,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又是谁会死在她的手上——
透过重重绿影,我隐约看见。
巨大的镰刀再次挥下!
「这个疯子!」
凭着死亡的直觉,在我头皮发麻的一瞬间,头顶的绿影被夸张地斩断。艾朗森发出空气吸进肺里的粗重喘息声,再多走一步,他就会被一起斩断,古斯塔乌也用力地吸进一口气,将手伸进怀里。
阳光猛地倾泻下来,又在转瞬之间被继续生长的绿影填充,却无法恢复之前那般葱郁,挡不住我们三人。没办法再攀高了,勉强逃离水面的平衡被打破,我们躲不过她的下一击。
吊坠里的时间已经开始倒数,学姐也再次举起了镰刀。
双手拽起他们两人,我用破风箱的沙哑嗓子,迎着海风大喊。
「听我指挥!」
无心再看他们是什么表情,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现在只有这个办法。
血肉和骨头都在嘶吼,我提起剩下的力气,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柄巨大的死神镰刀。漆黑的镰刀被慢慢举起,渐渐镀上暧昧的金属光泽——直到高举头顶。
猛踹树干,三人滞空,正在此时,她的镰刀才迎面而来!
风压让人张不开眼,几乎是令人想哭的死亡,要将我卷入阒寂的昔日阴影。
「松手!」
近乎疯狂地从骨头缝里挤出最后的力气,魔法阵在我们脚下升起,我将两人高高抛起,巨大的后推力将我往海里扔。
在松手的那个瞬间,我看见风压从我与他们之间划过,空气仿佛都被划破。
成了!
后脑勺被猛捶一下,海水转瞬便将我淹没,四面八方而来的咸腥味挤进我的五感,破开我厚厚的毛发,海浪急切地铺满我的视野,钻进我的嘴里,乃至全身……
哗啦!
「卡沃伊你终于醒了!」
辛勒拽着我的衣领,晃我像晃破麻袋,另一只手胡乱地摸着我的头发耳朵鼻子眼。我已经分不清世界是黑是白,只以为自己才刚从海水中出来,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这是……干嘛啊……
「喂!你没事吧!」
艾朗森拨开辛勒,翻开我的眼皮,撑开我的口腔,又是一翻认真观察后才嘟嘟囔囔着「看来还行」松了手。
到底在干嘛啊……!
「你们三个差不多得了。」
终于夺回身体掌控权,我用掌根揉搓着发疼的脸,一面口齿不清地抱怨。蓦地发觉还有一个人默不作声,垂下头来。
昨天才刚说,今天又犯,我不是辛勒那样,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却做出了比辛勒还糟糕的事,顿时没了底气。只觉得很抱歉,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或许不管怎么道歉都说不清,因为事实就是我又做了蠢事。
「古斯——」
「卡沃伊。」
出人意料的是,先出声的是艾朗森。
「我们认输吧。」
「啊?」我呆呆地抬起了头,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可是这场比赛对你而言——」
「意义非凡。」
他好像并不想让我说话,于是我安静地闭上了嘴。
「你想死吗?」
啊?
我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只是徒劳,它根本发不出声音,在这样的问句下,我的任何回应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但或许除我之外的人都对这句话有自己的回答,从而无法理解我的迟钝。至少艾朗森是这样,他没有等待我的回应,而是给予我一个异样的眼神,转头走了。
我突然觉得胸闷气短,呼吸停滞,下意识地弯下腰,用手摁压心脏的位置。下意识将戴着血镯的手腕藏进被子,我一面深呼吸,一面抬起眼问古斯塔乌。
「你想说什么?」
他刚刚本来也想说话,但现在却紧紧地闭上了嘴,也转头走了。
简直是绝望,古斯塔乌在临走之前摆出的表情竟和艾朗森有几分相似。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是为了让他们这样看我,才拼命成这样的……
我将头埋在雪白的床单里,深深地叹上一口气,又叹一口。实际上我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眉头耷拉,眉心轻轻地拧着,眼神看起来是嘲弄般的柔软,我却并没有从这如水般的眼神里感到温暖,反而是烧心的疼痛。他们根本不是担心,又或是心疼,而是……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怜悯。
……怜悯我吗?
怎么会是怜悯,如果我真的死了那还好说,但我不是没死吗?什么叫我想死?我只是没考虑过投降,这跟我想不想死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啊……就没有谁能来、能来教教我吗……
我想要懦弱地哭泣,又在此时懦弱地怀念起某个人的名字。
「卡沃伊。」
「啊!」
对方反而被我猛地抬起头吓了一跳,我震惊地瞪圆了眼。
「你没走?」
那双茫然的蓝眼睛在我眼前一眨又一眨。
「我没说要走呀?」
「留在这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留在这了吗?」
「……不。」
差点忘了,和我一样不懂的人还有一个。
「你笑什么?」
「觉得你好笑。」
被我一噎,轮到辛勒幽幽地看着我。
「跟他俩呆久了,你是越来越嘴毒了。」他拉了张椅子在我的病床旁边坐下,「不难过了吗?」
「你都能看出我在难过了?」尽管仍然提不起力气,我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在床头扒拉出不知是谁来探病,留下的果子。
「嗯,你偶尔会这样。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想什么,这个时候多半都在难过,」辛勒指尖摇一摇,念了个简单的水系清洁术,细小的水流钻出瓶子,绕着果子擦了一圈后又钻了回去,「古斯塔乌也会这样。」
我将右手的果子递给他,自己啃了口左手的。
「这样就是难过,也是古斯塔乌教的?」
果肉被啃咬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辛勒咽下一口后慢慢地说。
「是啊。那天他自顾自就说起来了,我不太懂,问他我要不要出去,去那个烧烤——噢,火系魔法研究协会。虽然活动室应该用不了,但是不要打扰正在难过的人我还是懂的。」辛勒低头,把手里啃了一半的果子左看右看,「但他说让我就这样呆着,坐在他旁边就好。」
我也低下头,看着掌心里的果子。青色的果子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果肉,酸甜的口感刚刚还在我的嘴里。我好像被酸得眯起了眼,紧紧地抿了一下嘴,问他。
「所以你就留下来了?」
「嗯……不全是吧。」
我笑出声来。这家伙,我还以为真的是来安慰我的。
「我主要是还有一件事想问啊……」辛勒抬头看向我,眼神真挚。
「卡沃伊,你是狼人吗?」
啪嗒。
手里的果子掉在了床单上,但我已经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