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雪夜罪愆
永熙十年,冬。
北辰皇城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鹅毛般的雪片覆盖了朱墙金瓦,吞没了市井喧嚣,将整座皇城浸入一片死寂的纯白。唯有宫檐下摇曳的孤灯,在风雪中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如同这沉沉黑夜中,即将燃尽的命火。
宫门深处的天牢,铁门在暗夜里发出沉重而嘶哑的呻吟,缓缓洞开。
一道单薄的身影,自那吞噬光明的巨口里,踉跄而出。
沈砚之只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囚衣,肩背、臂膀处凝固着深褐色的血痂,与破烂的布料黏连在一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打透了他全身,他却恍若未觉。一头墨发未曾束冠,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黏在失了血色的脸颊旁,更衬得那面容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燃着某种近乎死寂的幽光。
他已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度过月余。母亲的咳喘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一声声,耗尽了最后的热气。就在数个时辰前,那声音彻底停了。冰凉的手握住他,气若游丝的最后叮嘱,不是慈母的怜爱,而是压垮脊梁的枷锁:
「砚之……沈家的血,不能绝……」
「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认下……只有认下……才有路……」
那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底烫下一道永久的烙印。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风雪深处那巍峨的宫殿轮廓,那是北辰权力之巅,是决定他,以及沈家满门生死荣辱的地方。
一步,一步。
赤足踩在冰冷的积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旋即又被新的落雪覆盖。镣铐早已除去,但无形的重负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唯有心口处,还梗着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终于,他穿过漫长的宫道,来到了那紧闭的金銮殿前。
汉白玉铺就的广场空旷无人,唯有风雪呼啸。他撩起残破的衣摆,朝着那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殿门,缓缓跪了下去。双膝陷入冰冷的积雪,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而来。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张开干裂的、带着血丝的嘴唇,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开始念诵:
「罪臣之子沈砚之,顿首泣血,上陈天听:」
「……臣父沈擎,蒙受国恩,不思报效,反生异志,暗通敌国,贻误军机,罪证确凿,百死莫赎……」
「……臣深感父罪滔天,惶惧无地……」
「……恳请陛下念在沈氏先祖微末之功……准臣代父……认罪伏法……」
字字句句,皆是刀刃,反反复复,剜心剔骨。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乌黑的发间,落在他颤抖的肩头,试图将他掩埋成一座雪雕。膝下的积雪渐渐压实,化作冰壳,寒气透入骨髓。喉间翻涌着铁锈般的腥气,不知是旧伤崩裂,还是心头滴下的血。
他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脑海中闪过的,是父亲威严却偶尔带笑的面容,是母亲温柔的眼眸,是沈府演武场上的呼喝,是书房里淡淡的墨香……而后,这一切都被冲天的火光、飞溅的鲜血、母亲牢中枯槁的容颜所取代。
「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认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死寂的幽火,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执拗,也更加冰冷。他提高了声音,将那悖逆良心、玷污门楣的语句,一遍又一遍,掷向那扇紧闭的、沉默的殿门。
风雪吞没了他的声音,也模糊了他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殿门,终于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名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内侍走了出来,手中并未持有明黄绢帛的圣旨。内侍的目光扫过雪地中那个几乎冻僵的身影,尖细的嗓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
「陛下有谕:沈擎罪证确凿,已伏国法。念其子沈砚之年幼,且能明辨是非,大义举发,心存悔悟,朕心恻然。着,赦免其死罪——」
内侍的声音顿了顿。
「——即日起,入玄衣卫效力,戴罪立功。」
玄衣卫。
那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敲碎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可能的光亮。
他高高举着的、早已冻得僵硬的手臂,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放下。
内侍也不期待他的反应,只是漠然道:「收拾一下,明日会有人来接引。」
说完,内侍转身,厚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风雪依旧。
沈砚之缓缓垂下手臂,那支撑着他跪了半夜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雪白的囚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墨发狂舞。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至高无上的殿宇,然后,转身,一步一踉跄地,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走向宫墙外那片更加深沉、更加寒冷的,属于他的黑夜。
在他离去的身后,雪地上只留下一滩模糊的、混杂着污渍与淡红的跪痕。
今夜之后,再无沈砚之。
风雪呜咽,似亡魂哀泣,又似厉鬼初啼,悄然淹没了他离去的足迹。
那覆了满地的雪,仿佛能掩盖一切污浊与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