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微光 第1章 十八年，一场错位的梦

十八岁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城市煮沸。苏晚站在一栋气派得有些陌生的别墅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阳光透过茂密的香樟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心底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里是她的“家”，亲生父母苏振宏和林婉的家。也是她十八年人生中，一个突兀闯入的、格格不入的坐标。

仅仅一个月前，她还在南方那个潮湿多雨的小城，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那间老旧逼仄的小屋里唯一的光。外婆会在她放学回家时，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会在她熬夜读书时，轻轻给她披上一件薄毯；会用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一遍遍地说：“晚晚乖，我们晚晚最聪明，以后要去大城市，过好日子。”

好日子。苏晚曾无数次在心里描摹过这个词的模样，它应该和外婆的笑容有关，和小屋里昏黄的灯光有关，和她埋头苦读时窗外的蝉鸣或雨声有关。她从没想过，所谓的“好日子”，会以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她和外婆生生剥离。

外婆走了。在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的前一天，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厨房的水池边。手里还攥着给她洗了一半的校服。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肌梗塞。苏晚觉得，外婆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关于她身世的消息吓着了，是放心不下她这个即将被推入一个完全陌生世界的外孙女。

“苏晚，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门口传来一个略显不耐烦的女声，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是苏晴，那个在苏家被宠爱了十八年的“千金”，她的“姐姐”——虽然在血缘上，她们的位置应该对调。

苏晚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却穿着精致连衣裙、妆容得体的女孩。苏晴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初见妹妹的喜悦，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就像在看一件误闯了干净领地的、不起眼的尘埃。

苏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她提起帆布包，脚步有些迟疑地走进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客厅宽敞明亮，装修奢华，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不菲的价格。沙发、茶几、吊灯……一切都崭新而冰冷，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她，显然不是这个舞台上预定的演员。

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苏振宏和林婉。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苏振宏穿着考究的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皱着眉看着一份文件，仿佛她的到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林婉则保养得宜，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但那妆容下的表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尴尬，有审视，更多的却是疏离。

“回来了？” 林婉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问候一个不太熟悉的客人。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扫了苏晚一眼，那目光快速地掠过她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以及脚上那双半旧的帆布鞋，然后便移开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嗯。” 苏晚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空调的嗡嗡声盖过。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两个人，“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在她心里滚了无数遍，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它们太陌生，也太沉重，承载着她十八年缺失的亲情，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苏振宏放下文件，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她。那目光锐利而直接，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审视，让苏晚很不自在地垂下了头。“既然来了，就安分点。”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这里不是你以前那个小城，规矩多。少说话，多做事，别给家里惹麻烦。尤其是……别去招惹晴晴。”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严厉。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她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出苏晴此刻得意的表情。原来，在她还没正式踏入这个家之前，她的“位置”就已经被定义好了——一个需要安分守己、不能惹“正主”不快的闯入者。

“我……我知道了。” 苏晚低声应道，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告诉自己，外婆希望她好，她不能让外婆失望。就算这里再陌生，再冰冷，她也要努力活下去，努力读书，考上好大学，离开这里。

“行了，晴晴，你带你……姐姐去看看她的房间吧。” 林婉似乎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语气里的“姐姐”两个字，说得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别扭。

“好的，妈。” 苏晴立刻应道，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转向苏晚时，眼神却飞快地闪过一丝轻蔑。“跟我来吧，‘姐姐’。” 她故意加重了“姐姐”两个字，语气里的嘲讽意味毫不掩饰。

苏晚默默地跟在苏晴身后，走上旋转楼梯。楼梯的扶手是冰凉的大理石，踩在光洁的台阶上，甚至能映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影。

二楼的走廊很长，两边分布着好几间房门。苏晴在最靠里的一扇门前停下，推开了门。

“喏，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苏晚走进去，环顾四周。房间不算小，但和这栋别墅的其他地方比起来，显得格外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掉了漆的书桌和椅子。墙壁是单调的白色，没有任何装饰，窗户对着后院，能看到一些杂草。和隔壁苏晴那间装修粉嫩、摆满了奢侈品和玩偶的房间相比，这里更像是一个储物间。

“爸妈说，你刚来，先住这里适应一下。” 苏晴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语气轻快，“毕竟，你以前住的地方……肯定没这么好吧？”

苏晚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只是将帆布包放在床上。包里没什么东西，几件换洗衣物，一个外婆亲手缝的布娃娃，还有她所有的课本和笔记。这些，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对了，” 苏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明天就是育英中学开学的日子了，你别忘了。爸妈已经跟学校说好了，你和我一个年级，不过不同班。”

育英中学，全市最好的高中。苏晚是凭借着中考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这曾是她和外婆最大的骄傲。她以为，来到这里，是新的开始。却没想到，这“开始”，从踏入这个家的第一步起，就已经蒙上了阴影。

“我知道。” 苏晚再次低声回应。她不想和苏晴多说一句话。

“那就好。” 苏晴点了点头，眼神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育英中学……人多眼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啊，最会看人下菜碟了。尤其是……像你这样‘突然’冒出来的‘真千金’，呵呵，肯定很‘受欢迎’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暗示和不怀好意。苏晚的心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苏晴似乎很满意苏晚的反应，她直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开：“好好休息吧，‘姐姐’。明天见。”

门被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像是在苏晚的心上重重敲了一下。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安静得可怕。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涌了进来，稍微驱散了一些房间里的沉闷。

远处，小城的方向，外婆的坟头应该已经长满了青草吧。苏晚抬起头，望向天际，眼眶渐渐湿润。

外婆，晚晚想你了。这里……好像不是家。

她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这栋看似光鲜亮丽的别墅，对她而言，不是港湾，而是一座无形的牢笼。而即将踏入的育英中学，也并非她想象中的知识殿堂，而是另一个让她遍体鳞伤的战场。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透过窗户，在苏晚的房间里投下几片模糊的光影。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苏振宏的警告、林婉的疏离、苏晴的嘲讽，还有外婆温柔的声音：“晚晚乖，要好好的……”

好好的。

苏晚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她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是否还能“好好的”。但她知道，为了外婆，她必须撑下去。

只是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动，朝着一个她无法预料的、布满荆棘和悲凉的方向，缓缓推进。十八年的错位，换来的不是失而复得的亲情，而是一场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漫长跋涉。而她，不过是这场跋涉中，一个孤独的、努力想要抓住一丝微光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