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雪沫子,把侯府的抄手游廊刮得呜呜响。辛钰揣着刚领的月钱,正盘算着去银铺换成碎银子存起来,路过假山后时,却听见两个婆子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耳朵里。
“……东跨院那位,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一个婆子啐了口唾沫,“昨儿个不过茶水凉了半分,就把李嫂子罚去跪雪,现在还起不来呢!”
“谁让她是庶出的?仗着侯爷宠信就作威作福,我看啊,将来未必有好下场!”另一个声音更低,却更恶毒,“听说连宫里的贵妃都不待见他,上次宫宴还故意让他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时辰……”
“庶出”两个字像烙铁似的烫了辛钰的耳朵。他攥紧手里的荷包,指节发白——他娘也是庶出,小时候总被主母磋磨,临死前还拉着他的手说:“钰儿,别让人知道咱是庶出的种,会被踩在泥里……”
他猛地转身,粗布褂子带起一阵风,惊得两个婆子回头。辛钰叉着腰站在雪地里,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只炸毛的小兽:“你们胡说什么!”
婆子们没料到会被撞破,先是一愣,见是个半大的小厮,顿时横起脸:“哪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娘们说话?”
“我不准你们说我家主子坏话!”辛钰梗着脖子,声音发颤却不肯退,“主子赏钱大方,待人宽厚,比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强一百倍!”他想起林摇屹冻红的手指,想起那碗被推给自己的荷包蛋,想起赏银时指尖的温度——这些人根本不懂!
“大方?”婆子嗤笑,“赏你几个铜板就把你收买了?他就是个阴沉沉的白眼狼,连自己亲弟弟都算计……”
“住口!”辛钰抓起地上的雪团就砸过去,雪沫子溅了婆子一脸,“我家主子才不是白眼狼!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两个婆子被惹恼了,撸着袖子就要上来打。辛钰吓得往后缩,却依旧死死瞪着她们,像只护食的小狗。就在这时,一道石青色的身影从假山后转出来,墨发上落了点雪,眼神比腊月的冰还冷。
“吵什么?”
林摇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进人心里。两个婆子“噗通”一声跪下,脸都白了:“大、大少爷……”
辛钰也僵住了,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他刚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全被主子看见了!他赶紧低下头,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逞什么能?万一主子觉得他多管闲事,把他赶走怎么办?那攒钱赎身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林摇屹没看地上的婆子,目光落在辛钰身上。这小厮还叉着腰,小脸上满是没褪尽的怒气,鼻尖冻得通红,像只刚打完架的小狸猫。他走过去,停在辛钰面前,身上的松针冷香混着雪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们说我坏话,”林摇屹的声音很淡,像在问今天的天气,“你气什么?”
辛钰的脸“唰”地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他张了张嘴,想说“怕她们影响主子名声,耽误我赏钱”,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细若蚊蚋的嘟囔:“她们……她们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林摇屹逼进一步,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我本就是庶出,本就罚了李嫂子,本就被贵妃刁难……”
“那不一样!”辛钰猛地抬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主子赏我银角子,给我鸡蛋吃,还让我……让我在你身边伺候!你不是坏人!”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快又急,像堵在心里的石头终于砸了出来。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像……太像真心维护了!
林摇屹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冷笑,而是真的弯了嘴角,眼底的冰潭仿佛融了一角,漾出点细碎的光:“哦?我不是坏人?”
他抬手,指尖擦过辛钰冻得发红的脸颊,辛钰像被烫到似的一颤,却没躲开。林摇屹的手指很凉,却带着点奇异的暖意,他轻轻捏了捏辛钰的下巴:“那你说说,我是什么?”
辛钰的心跳得像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娘的叮嘱和怀里的银角子。他胡乱抓住救命稻草,大声道:“是、是能赏我金锞子的好主子!”
林摇屹的笑声更明显了,像碎冰落进玉盘:“没出息的东西。”
他转身踢了踢地上的婆子:“拖下去,杖二十,发去庄子上。”
婆子们哭喊着被拖走,雪地里只剩下辛钰和林摇屹。辛钰还愣在原地,摸着脸刚才被碰过的地方,心里乱糟糟的——主子没生气?还笑了?难道维护主子真的能赏金锞子?
“发什么呆?”林摇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雪下大了,回去磨墨。”
“哦!”辛钰赶紧跟上,踩着林摇屹的脚印往前走,看着那石青色的袍角在风雪里飘动,忽然觉得刚才那些恶毒的话,好像也没那么刺耳了。
书房里,辛钰蹲在案边磨墨,偷偷抬眼瞧林摇屹。他正对着窗纸写字,侧脸在暖黄的光里柔和了许多,连睫毛上的雪沫子都像沾了金粉。辛钰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伺候主子,好像……也不错?
“看什么?”林摇屹头也不抬。
辛钰吓得赶紧低下头,墨锭在砚台里划出个圈:“没、没什么!小的在想,主子什么时候赏金锞子……”
林摇屹放下笔,宣纸上是两个大字:“护钰”。他看着那字,指尖轻轻拂过,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等你什么时候,不是为了金锞子护我时,再说。”
辛钰没听懂,只是觉得主子今天的墨香格外暖人。他磨着墨,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不为金锞子?那怎么可能……不过要是能让主子多笑笑,赏点银子也行啊!
他哪里知道,那两个被赶走的婆子,本是二房安插来监视林摇屹的;他更不知道,自己那句笨拙的维护,像颗火星子,掉进了林摇屹冰封多年的心湖,烧得连他自己都慌了神。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辛钰的荷包里躺着刚换的碎银子,而林摇屹的袖袋里,藏着一枚刚让银匠打好的、刻着“钰”字的金锞子。
这只满脑子金银的小耗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别人心头的金疙瘩,连铜臭味,都变得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