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面上的凝重顿时化为盈盈浅笑:“师兄开口,我安有不依之理?”
两人齐声大笑,何仪面上有些羞赧。
两人的初见属实称不上愉快。
早年何仪缺钱,她便做了一只顶顶漂亮的荷包,却没有去刺绣铺子,而是去了荣宝轩。
荣宝轩里许多千金小姐,何仪厚着脸皮去卖荷包,最后换了二两银子,高兴得她险些喜极而泣。
何仪没想到,买她荷包的居然是荣宝轩的东家小姐李敏;李敏见了荷包大夸刺绣精美,又拉着她一起探讨首饰的花样,两人就这么有了交情,何仪也常去荣宝轩,顺带跟着师傅们一起学画画,偶尔也帮着设计些首饰花样。
那首饰就入了师兄的眼。
师兄震惊于她对颜色线条的敏感,说要和她结为异姓兄妹。
当时何仪正撩拨穆清风呢,果断拒绝了师兄的请求;师兄也不气馁,每每去荣宝轩找她,到了就一起琢磨画画的事情;许久后何仪发觉师兄没有别的心思后,两人就以师兄妹相称了。
初见时丹青子说的话,正是要何仪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作一幅画。
何仪既然答应了,丹青子也不再煮茶。他简单问明了何仪的来意,立刻拉着何仪往画室去:“我倒是有许多唐时古画,清楚唐人衣物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师妹先帮我看看手头的画。”
何仪瞧着丹青子的手一阵头疼。
她师兄是个画痴,有时候做事没分寸;好在画室很近,不等何仪开口,丹青子就松开了何仪,亲手打开了画室的门:“师妹快来看。”
“我画了一副《长亭雪梅图》,可一直拿不定该怎么画长亭上头的雪……”
“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我调了好多颜色都画不出来……师妹你说,该用什么颜色?”
丹青子的书房很是雅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桌上摆着画了一半的画,是覆着雪的亭子,何仪走进了细细观看。
长亭外红梅怒放,枝头上覆着薄雪,更显得红梅不畏严寒。
何仪想了想就有了主意:“雪在阳光下会反光,有时候是冷光,有时候是暖光;说不定,咱们能用珍珠或金粉覆上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丹青子转头望她,兴奋得呼吸都重了:“可到底是用金粉,还是用珍珠粉?”
“珍珠粉,”何仪隔空指着那株红梅:“师兄你看,梅花开得正好,应该是上午;冬日太阳没那么烈,上午还是冷光,雪顶会泛着粉白;不过到了傍晚,落日余辉下,雪顶就该是金红色了。”
“说得对!”丹青子连连赞叹,忽地一推她胳膊:“快去磨珍珠粉!粗细你自己决定!”
何仪失笑,四下看了一眼,找到了研磨珍珠的石臼,又从汝瓷小盏里取了珍珠,抱着石臼走到临窗的桌子上研磨起来。
倒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明亮——这屋子采光采风都很好,屋里视线很好;
而是那桌子实在贵重——汝瓷小盏满满当当地放了一桌子,里头有金箔、有珍珠、有朱砂、有鸡血石、有青金石、还有许多她不怎么能认出来的东西,但一眼可知十分贵重。
研磨动静大。何仪在那里研磨,一个不小心震掉个小盏,那可就糟糕了。
研磨到了一半,她举起石杵看了看——上头细细的珍珠粉闪着光。
见粗细合适,何仪放下石杵就要去取小盏,却见个放着银匙的小盏到了眼前:“给你。”
何仪顺口道谢,小心翼翼地用银匙盛了一半珍珠粉进去,又慢慢研磨起来。
丹青子皱眉望着她的动作。等她终于研磨完了,丹青子又递了个小盏过来:“师妹,怎么还磨了两种粗细的珍珠粉?”
何仪取出珍珠粉,与丹青子一前一后地走到书桌前,放下小盏后才指着画中的亭子道:“师兄你瞧,这里积的雪厚,晨光照的冷些,光明亮些,发光的地方也少些,该用粗的珍珠粉;等到了飞檐,这里雪薄,光是细细碎碎的,珍珠粉一定要细。”
丹青子面上笑容愈发地大,将支干净的毛笔递到她手边:“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师妹,你来涂珍珠粉。”
“我?!”何仪立刻把双手垂在了身侧。她又傻笑起来:“别别别,师兄我没碰过这个,别手下没个轻重,毁了师兄的画。”
虽不知道这张画用了什么纸张颜料,但一看鲜明到刺眼的朱红亭柱、傲雪红梅,就知道颜料很是贵重,她穷,万一出事了赔不起啊。
丹青子瞪着何仪:“是我让你涂的,毁了也是我毁的。”
说着一把拉过何仪的手,掰开她手,硬是把毛笔塞进她手中。
何仪紧张地直叹气:“遵师兄的命。”
何仪看了画一会儿,又挽了挽袖子,用毛笔蘸了珍珠粉,小心翼翼地涂了起来。
她专心致志地涂粉,丹青子也认真地望着《长亭雪梅图》,目光愈发惊艳,也慢慢移向了何仪的手。
这是画圣吴道子的手吧?
不,吴道子的手,哪里有她的手好看?
她的手纤长雪白,手背上隐约显出青筋,细巧的骨节微微凸起;左手的无名指、小指上留着半寸长的指甲,水葱一般;再往上看,她手腕上套着一只青金石手串。
手串成色很好,上头一点碎金都没有,蓝得澄澈深沉,越发显得她皮肤白皙。
丹青子忍不住看呆了,忽地听见何仪的声音:“师兄,你瞧瞧好不好?”
“——师兄?!”
丹青子的目光直直望着自己手腕,何仪不动声色地把左手背到了身后,又唤了他一声:“师兄这是……看上我的手串,想把它给磨了做成颜料?”
“还真想——这手串料子不错,”丹青子也玩笑着:“师妹,给我瞧瞧这手串?”
丹青子神色已然正经起来,他伸出了手笑:“放心,我不动它。”
何仪暗暗放下心来——方才师兄眼睛直直盯着她手腕,她还真怕师兄有些别的意思;闻言取下手串递给了师兄:“偏偏这是我未婚夫送给我的,他那人又小气;否则我送给师兄做颜料又如何?”
丹青子已然接过了手串。他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珠子大而圆润。这尺寸、这成色,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珠子有十颗,刚好紧紧拥着她的手腕。
丹青子看完就将手串递了回去。想了想,他开口询问:“师妹,你那位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仪立刻将手串又捋到了手腕上,低头盯着《长亭雪梅图》。闻言眼珠子转了转,低低笑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何仪没有多谈穆清风的意思,丹青子也没有多问,只递了几卷画过来:“我手头只有一张仿的《簪花仕女图》,其余的都是摹本,你先拿去看着;其余画卷,我回头拿了画给你。”
何仪连忙拒绝:“师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看一眼就好了。”
“我仿的,”丹青子笑了:“行了,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过几天我再送你画。”
何仪打开画卷,见落款果然是丹青,方才卷了画抱起来:“那就多谢师兄了。”
何仪离开后,丹青子坐到书桌前,手指隔空抚摸亭子飞檐——细碎的珍珠粉莹莹生光,真的如冬日薄雪一般。
他低声叹:“真漂亮啊……可惜,给穆飏骗走了。”
许久后小厮进来复命:“公子,何姑娘离开了。”
丹青子嗯了一声,小厮又问:“公子,可要派人跟着何姑娘?”
丹青子沉默许久,小厮心中打鼓:“公子觉得不妥?”
“蠢。”丹青子一声冷哼:“穆飏把她当眼珠子看,连手串都送她了;你派人跟她,生怕穆飏发现不了?”
小厮低声告罪,丹青子又是一声冷哼:“穆飏那厮阴险狡诈,不知如何哄骗了我矜持自爱的师妹……我定要他付出代价!”
小厮抿了抿嘴,心道您恨穆飏,几时同师妹有关系了?
何仪照旧是乘着肩舆到了府门口。一路上她心里猫抓似的,不住看向怀中画卷;偏偏现在不方便看……
好不容易下了肩舆,门房早就备好了马车,何仪说了声去荣宝轩就钻进了马车里,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画卷,面上笑容越来越大。
自打和李敏认识后,何仪也爱上了画画。如今得见这般珍品,何仪喜出望外,一路上看了又看,脑中早已想出了唐时衣物的模样。
到了荣宝轩后,何仪给了赏钱让车夫回去,才抱着画卷去找李敏:“敏敏,你跟苗苗说,这事我应下了。”
李敏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何仪把画卷放在桌面上:“怎么了?遇到难处了?”
李敏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仪儿呀,我这荣宝轩是开不下去了。”
何仪抿嘴轻笑:“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李敏恨恨冷笑:“有人说国库空虚,不让皇帝给贵妃送首饰……宫里的贵人们都以身作则了,底下的贵夫人们还能大张旗鼓地戴首饰吗?”
倒也是这个理。何仪想了想:“皇帝应了吗?”
“……倒是把何芳扔进诏狱了,可又有人进谏,皇帝怎么做,我也说不清。”李敏翻开画卷,登时眼前一亮:“仪儿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何仪久久不语,许久后才艰难道:“何芳……是铁面御史何芳吗?”
“嗯,”李敏皱了皱眉:“你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