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光明如水。
阳光跃过窗户跳到大堂中,在一张张桌面上跳跃,映得一张张桌子莹莹生光,瞧着不像木头,倒像是珍珠玉石做的。
尤其是那张大红酸枝的桌子。
那桌子做工简洁大方,桌面、桌腿上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雕刻,四只桌腿是弯曲的弧形,周身都闪着温润的光。
真不愧是丰隆堂的家具,一看就好看。
也一看就知道很贵。
何仪压下心头的喜爱,屈指滑过手下的柳木方桌。
这桌子是黑色的,上头毫无装饰,朴素得有些寒酸。
结实,便宜。
就是不怎么好看。
何仪抿了抿嘴,眼睛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张大红酸枝的圆桌。
真好看啊。
何仪呼出口气,手撑着柳木桌,暗暗盘算自己的家底——
她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梁从训府上做绣娘。梁公公大方,一月给她三两银子,但她一文钱都攒不下来。
谁让她生身父母双双去世,自己反倒是有三位妹妹弟弟呢?
妹妹的嫁妆要花钱,弟弟读书也要花钱,更别说她那好酒好赌的继父了。
这点月钱根本不够花,好在梁公公平时给赏钱大方,她又一直接着外头的活儿,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不过,逢年过节,梁公公没少赏她贵重首饰,她从来不舍得戴,想着日后遇到难处了,当了一件首饰,难处也就过去了。
这回……当一件首饰吧?
嗯,就当一件首饰。
毕竟是婚房里的家具,总要犒劳犒劳自己啊。
何仪打定了主意,不由微微一笑,抬眼就看见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圆圆脸,他眼睛笑眯眯的,矮胖的身上裹着一件酱紫色的道袍,瞧着十分和善。
见了何仪,他笑道:“何姑娘,可是有看中的家具?”
“要是没有,您想要什么样的家具?您只管吩咐一声,我立刻让人帮您做了。”
“嗯,是有——”
何仪话说到一半,忽地吓出了浑身的热汗——
这人怎么知道她姓何?
“您——”何仪望着中年男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含糊地打个招呼:“您贵姓?”
“哦,忘了说,”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姓王,是这间铺子的掌柜。”
“前年夏天,梁公公乔迁新居,要了套家具,小人亲自前去护送,送到府邸上的时候,姑娘还请小人们喝了解暑的绿豆百合汤……姑娘还记得我吗?”
“哦,原来是王掌柜……”何仪笑着寒暄,虽然照旧想不起来自己几时见过他,倒也有了点印象。
毕竟,要不是那一回搬家,她也不知道丰隆堂的大名。
说起京城里最好的家具铺子,丰隆堂敢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
原因也很简单:丰隆堂是替皇宫里打过家具的。二十年前三大殿落成,御用监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特意点了丰隆堂帮着做家具。
可以说,论起做家具,京城里除了御用监就是丰隆堂了。
御用监那是二十四衙门之一,从来不给外头的人打东西;丰隆堂却是实打实的私人买卖;因着丰隆堂给宫里当过差,所以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都爱在丰隆堂里打造家具。
前年司礼监掌印梁从训要乔迁新居,他老人家忙着宫里的大事,就把搬家的小事交给了自己的干儿子,还让何仪帮着搭把手。
何仪兢兢业业地忙前忙后,就此记住了丰隆堂的大名,这回给自己婚房打家具,她就找到丰隆堂来了。
“方才我见何姑娘在这里看了很久,可是梁公公有什么吩咐?”王掌柜说着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咱们丰隆堂还有不少不让外人看的家具,姑娘可要进去看看?”
“不了,我就随便看看。”
何仪笑着拒绝,心中早已明白了王掌柜的意思。
王掌柜以为自己是给梁公公办事。
她确实想要那套大红酸枝的家具。看在梁公公的颜面上,只要自己说出来,想必这位王掌柜会低价帮自己打造家具,甚至直接白送给她。
可人要知足,她不能给公公惹麻烦,免得公公觉得她为人虚荣、贪得无厌,害得她连在公公府上做绣娘都做不下去。
如是想着,何仪笑了:“王掌柜客气了。倒也没有看中什么,只要……要安置些闲人,需要一套家具。”
“这家具不必华贵,结实能用就行。我看这套大红酸枝的就挺合适的。”
“是吗?”王掌柜见多了吃回扣、狐假虎威的事情,一时间只当何仪是在以退为进,又笑着坚持道:“姑娘真的不再看看?”
“我——”
“何姑娘既然说了不必,王掌柜又何必强人所难?”穆清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隔着衣袖捏住了王掌柜粗短的手腕,几步将他拉到旁边:“王掌柜,请到这边来……”
眼见穆清风拉着王掌柜到了一旁,何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蹙着眉毛转过身,唇角却忍不住翘了翘。
穆清风还不算太笨嘛,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不过,穆清风也别想着她为着这点小事就原谅了他。
何仪轻哼一声,接着看家具去了。
不多时穆清风就跟到了身后。何仪只当没有发现他,快走几步避开了他。
穆清风忙跟了上去。
穆清风追,何仪就躲;偏偏丰隆堂里都是家具,何仪七拐八拐,结果把自己拐到了一处角落里,刚好被穆清风堵住了出路。
走是走不出去了,可何仪无论如何都不想看穆清风,干脆低头看着家具。
阳光在桌面上跳跃,亮亮的,可一股皂角味儿越来越浓。
穆清风带笑的声音也由远而近:“小仪,我把他请走了。”
这回算是躲不过去了。
何仪照旧低着头。她撇了撇嘴,看都没看穆清风一眼,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穆百户的大恩大德,我是不是得跪下来给您磕个头?”
穆清风没有吭声,何仪也不说话,纤长白嫩的手指在桌面上滑啊滑的,忽地被两张银票堵住了去路。
穆清风的声音更低了些:“小仪,买家具花费不少。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你先拿去用。”
何仪收了手,看都没看银票一眼:“到底是百户啊,就是比侍卫有钱多了。”
“以前连十个铜板都要我掏,现在一出手就是二百两银子,果然阔绰。”
“可惜了,我不能收。”
“自己的东西自己买,怎么能让别人掏钱呢?”
“咱们可是未婚夫妻,”穆清风陡然提高了声音。他三两步堵到了何仪面前,“小仪,原先我并不是吝啬这几两银子,而是——”
“谁和你是未婚夫妻?”何仪总算看向穆清风了。她瞪着穆清风:“我未婚夫是梁叔府上的侍卫,不是锦衣卫百户。”
穆清风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喉结滚了几滚,到最后也没说出话来。
何仪横他一眼,蹙眉往一边去了。
何仪想想就气。
她和穆清风认识有五年了,谈情说爱也有三年多了,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未婚夫忽然说自己不是她熟知的侍卫,而是锦衣卫百户。
何仪当时就气得甩袖离去,接着一个月都躲着穆清风,无论如何都不肯见他;这回也不知道穆清风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她出来看家具,居然找到了丰隆堂里来。
可穆清风来了,她就要原谅他么?
想得美!
何仪放眼四望,忽地看见一张躺椅,忍不住眼前一亮,快步朝着躺椅而去,忽地被人挡住了路。
人挺高,肩宽腰也瘦,尤其是这身蒲青色的衣裳,腰间一条皂色的细革带,她不看都知道有多好看。
这人怎么这么无耻!明明骗她这么久,还有脸穿她送他的衣裳!
偏偏何仪打定了主意不理他,便咬牙要绕过他。
忽地被他握住了手腕。
穆清风手大,人又老实,鲜少握她的手,只敢松松地扣着她手腕。
“是我的错,”穆清风低声哀求:“要打要骂都随你,咱们回去说,好吗?”
何仪一声冷笑,拨开穆清风的手朝前走去:“咱们没什么好说的。”
何仪的手才得了自由,忽地又被紧紧握住,穆清风声音更低:“小仪,我——”
“放手,”何仪轻声斥他:“我不想让你难看,你也别逼我。”
虽说她今天一直对穆清风爱答不理的,可她声音一直不高,只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给他留足了脸面。
若是以往,穆清风肯定会慢慢松开她的手,再低声下气地道歉;可今天的穆清风也不知道怎么了,不仅没有松开她,手下反倒更用力了,几乎是强行将她拽出了丰隆堂,又二话不说地将她拉到了墙角的僻静处。
“放手!”何仪恨恨地甩开了穆清风的手。她看都不看穆清风一眼,用力地在衣服上擦着手腕。
手腕倒是不疼,可何仪气。
二月的午后行人稀少,何况这是一处墙角,刚好能避开行人的视线;因着此事,也因着穆清风今天惹恼了她,何仪也不给他留脸面,说话声音大了许多。
穆清风不言不语,只静静望着她。
何仪全不理他,好不容易擦完了手腕,何仪抬腿就要离开,却见穆清风站在了自己身前。
穆清风身形伟岸,他身影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笼罩住,把她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墙角里。
何仪忍气别过脸去:“让开。”
“小仪,”穆清风的声音更低了些。他沉默片刻后才道:“我……当年……当年是你主动来找我,我——”
“谁找谁?”何仪霎时间抬头瞪着他,忍无可忍地冷笑起来:“你该知道,我是奔着和人过日子去的,你既然身份这么高,那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又要答应我?”
穆清风沉默片刻才道:“我找你。是我找你。”
“我当时有些公务,才没有坦白身份——”
“是啊,穆百户多忙啊,”何仪一声冷嗤,忍不住挑了挑眉,“五年了呀,几句话的事,穆百户忙得整整五年都没找到时间?”
“五年,新婚夫妇的孩子都能提着瓶子打酱油了,穆百户硬生生抽不出说句话的时间?”
穆清风抿紧了嘴不说话,只浓眉越皱越紧。
何仪越说越觉得没意思,推开穆清风就要离开,又被他拽住了手腕:“小仪,我有苦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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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