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陶杞醒来时得到消息,山姨找到了。
她出门迎面碰上陈霁,却是来找她验尸的,于是她先搁下询问山姨之事,拐去后院。
后院空地。
白布盖着尸体,陶杞上前掀开白布,露出掌柜的脸。
死亡近六个时辰,尸体已出现尸斑,本就细瘦的人现在只剩下骨头架子挂着皮。
脖子上的伤口很利落,匕首刃一击即中,切在动脉上,致命伤之一。
胸前的伤也都精准无比落在心脏上,刀刃造成的伤口几乎要将心脏切碎。
至于其他,掌柜纵欲过度肾脏损伤,长期压抑肝气郁结之类,都不至于一息要人性命;就像红山院时陶杞说的,是慢性病症。
验尸完毕,陶杞简单说了结果,问道:“阮郎在哪?”
“审过了,咬死激愤杀人。”
陈霁说的话和她问的不相干,但正是她想去询问的,她也听出了陈霁话中其中暗藏的意思。
于是不再去问阮郎,她相信陈霁审问的能力,陈霁对人性的敏锐更胜与她。
“知县在审红山,我们去看看。”
陈霁又说到;
正是她的想法。
他们没有找到红山院一案和羌府旱魃案有关的证据,红山院一案暂时由知县在审,他们进了堂内后在侧座旁听。
陈霁有提前向知县点明审问的重点,问的皆是他们要了解的。
此案不对外公开,堂下只知县、辅佐记录的主簿、两名衙役,以及锦衣卫陈霁、陶杞、吕仲卫三人。
红山目前无罪,又被囚在甬道虐待,伤病缠身,遂陶杞递了个软垫在其膝下。
知县:“你与红山院掌柜,也就是你夫君王氏之间发生了何事?他为何囚禁拍卖你?”
“他觊觎我母亲传给我的红山院,大概半月前他下药将我迷晕,对外谎称我病倒了取代我接管红山院,之后将我转移到甬道中囚禁。”
山姨面色苍白,眉眼低垂的跪在堂下,娓娓诉说着。
“那甬道是何时建的?”
“我不知道,大概是王氏早有准备。”
“隔壁的院子是你的吗?”
“是王氏的,他原本在隔壁开有一间青楼,我是红院老板的女儿,我们自幼认识。后来红院从青楼改为清楼红山院,生意越来越好,他的青楼生意却是越来越差,就关了。”
“你为何知道甬道墙壁中藏有机栝,能离开甬道?”
“红山院戏台旁的楼内也有机栝,能运转吊桥,院内杂耍需要用到,我很熟悉。甬道内的机栝和那个类似,我被困在里边时发现的。”
“王氏为何对阮郎如此狠恶?”
“阮郎是一路跟着我将红院改成如今的红山院的,是红山院一把手。王氏一直想参与红山院日常经营管理,但是他能力不行,我便只让他当个甩手掌柜,可能是因此对阮郎心存怨恨,觉得是阮郎抢了他的位置,也曾怀疑过我和阮郎有染。
阮郎是个可怜孩子,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旱魃吃了,他当时路还走不稳当,是我捡回他养大,一直把他当作我的孩子看待。”
“王氏与你夫妻几十年未曾夺得红山院,为何突然发起,且一次便成功了?”
山姨始终俯身低头,不见波澜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他准备多年万无一失。”
此后审问,红山对于红山院之事详实回答,对于红院和甬道则全是不知道不清楚。
审问结束,山姨无罪也不是嫌疑人,直接放回去了。
知县对陈霁点头哈腰说着任务完成了,早早退下,离他俩远远的。
待衙门的人都走后,吕卫呈上来一份巡查记录,是走访严守县众人询问关于红山院的记录,以及审问红山院和红院小厮下人的记录。
“时间紧急,只有一份,拓本没做好。”
陶杞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无事。”
起身利索的移到陈霁桌前,挨着他坐下探头凑上去一同看,视线扫过他下颌线到脖子的线条,咽了口口水。
记录上基本确认严守县人都认同是红山山姨一手操持成就了如今的清楼红山院;对王氏,一致认为是不插手红山院事宜的空架子掌柜。
对红山院红院的下人审问得知,王氏大约半月前称山姨病倒,开始接手红山院,并开始调拨一部分人手到红院,开始操办拍卖会,准备以拍卖会重新开启红山院的青楼部分红院。
阮郎等有几人曾怀疑王氏所言是否可信,被王氏安插的心腹告密,赶走了那几人;但是山姨病倒后几乎是阮郎扛起打理事宜,王氏暂时还需要阮郎,于是留着,但时不时就打压挤兑阮郎。
至于与旱魃案相关的皮影戏和消失的皮影师傅,红山院下人所述此前院中杂耍却有皮影戏,但是半月前皮影戏师傅称病还乡。
这个时间点和王氏接管红山院刚好对应上,其中定有联系。
从目前来看,山姨看似对他们的审问知无不言,但是多年探案的敏锐,陶杞和陈霁一个对视就心里清楚,他们都认为山姨不简单,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所以他们在审问中并未提及皮影一事,要等拿到她无法否认的证据,一举撬开她的嘴。
但现在的困境是,唯一能和山姨对质的掌柜王氏,死了。
死无对证。
一切全凭山姨一张嘴说。
陶杞思索片刻,开口时眼中闪烁狡黠的幽光:“要不要让韩氏和山姨见一面?”
山姨滴水不漏,但韩氏不一样,自她们第一次见面,韩氏情绪波动很不稳定;
或许让两人见一面,能从韩氏的反应看出一二疑点。
吕仲卫领了陈霁吩咐,很快追上山姨将其带回去,并押来韩氏。
韩氏见到他们,发红的双眼便泛起水光,像是血要从眼眶中低落,撕心裂肺的吼道:“韩氏已为父报仇,此后为父沉冤昭雪交给二位大人,韩氏信二位大人,此生已无遗憾,望二位大人赐我一死!”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山姨啊?
陶杞心中疑问,直接出言提醒:“你死不了,喏,新案子。”
她指指山姨:“旱魃案先搁一搁吧。”
韩氏看向山姨,眼中迷茫,看起来完全不认识山姨,她看了片刻,不明所以重新看向陶杞和陈霁。
“民妇只求一死!”
山姨仍是不见波澜,只虚弱的咳咳。
这倒是出乎意料。
将山姨再次送走,又把韩氏押回狱中。
陶杞与陈霁两两对看,些许摸不着头脑。
她率先开口:“她们看起来完全不认识。”
陈霁点点头。
“难道山姨没有隐瞒?”
陶杞托腮歪着脑袋思考,又晃晃脑袋马上否定到:“或许……”
陈霁从思考中回归神,等她后面的话。
“…或许是他们两个都撒谎了。”
“山姨有所隐瞒,韩氏的供述也可能有问题。”
陈霁淡淡地点头,他看着陶杞沉浸在新发现中,正托腮思考,手托着的一侧挤出一小坨脸颊肉,另一侧能看出并不胖,在司州时略有圆润的脸颊肉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剩尖尖的下巴。
陶杞一路西行,真的瘦了很多。
他没有听到她后面说的什么,只是开口:“西北的街市,去逛逛吧。”
来西北一月有余,他们还从未不带公务的认真逛过西北市坊。
今日严守县比年节还要热闹,皆沉浸在旱魃已除的喜悦之中。
去东市坊的一路上百姓众多,有些能认出他们的皆问好甚至会塞些吃食,推脱不掉,等走到东市坊时两人都拿了满手馕饼羊肉串等。
陶杞已经吃了一路,陈霁则拿了一路显得有些不适应。
东市坊更为热闹,走在街上时常撞到路人的肩膀。
陶杞在路上与百姓闲谈,提前问了这里值得一去的店铺,进了市坊便拉着陈霁过去。
陈霁显然不是逛街的料子,虽然是他提议来这里,最后任由陶杞领着逛。
先去市坊入口的老字号烤馕店,发现已经排起了长队,陶杞拉着陈霁排起队,并不时张望街里边。
她在想,好多人啊,要是挨个排队到天黑买不了几个东西;于是,她指指不远处的清炖羊肉店,对陈霁说:“你去排那个,我们两个一块排,快一点。”
陈霁似乎对人挤人的环境有些排斥,僵硬笔挺的站着,一动不动,对她的话有些迷茫,看着她不作应答。
陶杞:“好吧。”
一把将陈霁扯进烤馕店的队里,自己跑去排羊肉的队,一边离开,一边不太放心的叮嘱:“认准你前面的人,别排丢了。”
陶杞两眼放光的看着一大锅羊肉端出来,肉香中混着淡淡的奶香和孜然味,是河滩羊才有的独特香味。
很快就排到她了,她买了很多清炖羊肉,顺便给吕卫、小虎那些锦衣卫带点回去。
等她回到烤馕店,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陈霁。
她将队伍从头到尾找了个遍,没有陈霁,周围人群喧嚣,更别提能找到了。
她掂着快十斤羊肉,胳膊开始逐渐发酸,决定先把羊肉暂时搁在烤馕店去远处找找。
询问了烤馕店正在招呼生意的老板娘,得到肯定后她走进大堂内放下把羊肉放在桌子上。
老板娘热情的喊道:“放着吧,我帮你看着。”。
陶杞道谢后顺便在大堂内转了一圈,找找有没有陈霁的身影。
可惜大堂内并没有。
她准备离开,新的一炉烤馕正好烤熟了,老板从后院掀开帘子端进来。
陶杞被新鲜出炉的烤馕香味吸引,回头看过去,却瞅见逐渐放下的帘子后,一抹灰色的衣角。
和陈霁出门时穿的衣服颜色一样。
大堂内,众人正哄抢烤馕,老板和老板娘忙于生意。
没人注意到,进来放羊肉的道士并没有离开,一抹青白的衣角消失在帘子后。
帘子后是一间里屋,里屋后门通向后院,通过后门能看到后院的烤馕坑。
陈霁就站在烤馕坑前,他回身注意到出现的陶杞,神色未从思考中抽离。
帘子外喧嚣吵闹,帘子后静如秘境。
“发现什么了?”
陶杞看到陈霁的神色,便知他有了发现,她轻声问道。
“看到这里挂了一套兵甲,进来看看。”
陈霁看向烤馕坑后的院墙。
烤馕坑的顶上沿着院墙搭了个遮阳挡风的棚子,棚子下还有一套挂在墙上的兵甲。
兵甲破旧,应该有些年岁了;不是现在军中的样式,而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左右肩甲上各刻了一个字:
伍。
这是几十年前,伍家军的军甲。
“老板说,他父亲曾是伍家军的随军伙夫。”
陈霁说。
陶杞从里屋走出去,和陈霁并肩站在烤馕坑前。
“这套兵甲是他父亲的?”
陈霁点点头。
陶杞看着墙上的兵甲,总感觉哪里奇怪,这套兵甲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尝试寻找问题出在哪里,问道:“这位父亲,是当年归入边军的那部分幸存的伍家军之一吗?”
“不可能。”
陈霁笃定,沉言否定。
当年归入边军的伍家军,已划为军户,世代入军,不可能从军中出来。
矛盾点就在这里。
在当年的廖城之战中,其余被围困廖城的伍家军已和伍寻义一起,牺牲在这场战役中,没有幸存者。
所以,根本没有伍家军能出现在这里。
老板在说谎吗?
还是当年伍家军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