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慢慢浮起来的,像沉在浑浊水底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却拼不出完整的形状。刘照野只记得很多很多黑色的衣服,很多模糊的面孔,嗡嗡嗡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还有……还有最后那一下仿佛天塌地陷般的眩晕,和骤然降临的黑暗。
再睁眼,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吊灯没开,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鼻尖萦绕着的是家里沙发套略带灰尘的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属于林清川的护手霜甜香。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半靠在沙发上,头枕着一个柔软的枕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林清川就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底座,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一只手却还无意识地、轻轻地搭在她身上。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刘照野试图撑起身子,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她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拧得生疼。这一周的记忆混沌一片,吃饭似乎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胃袋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酸涩的灼烧感。
“小野?”林清川被她的动静惊醒,立刻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睡意和浓浓的担忧。她慌忙起身,坐到沙发边缘,扶住刘照野的肩膀,“怎么了?想吐吗?”
刘照野说不出话,只是捂着嘴,难受地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林清川一只手在她后背一下下地顺着,另一只手抓过茶几上的垃圾桶放在她面前,声音急得带了哭腔:“吐出来会不会好受点?你一直没吃什么东西……”
可刘照野只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时,林清泽端着一杯温水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这情形,快步上前。“先喝点温水,慢一点。”她把水杯递到刘照野嘴边。
刘照野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着温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靠在沙发垫上,虚弱地喘着气,眼神依旧茫然没有焦点。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客厅。屋子似乎比记忆中整洁许多,散落在各处的杂物不见了,地面也擦过,虽然谈不上焕然一新,但那种因为主人无暇顾及而积攒的灰败和凌乱感消散了不少。隐约能听到阳台传来洗衣机滚筒低沉的运转声。
陈停云从阳台走回来,手里拿着晾衣架,看到刘照野醒来,她停下脚步,把晾衣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走了过来,没说话,只是看着。
一杯温水下去,刘照野感觉那股尖锐的恶心感退潮了些。她顺着林清泽的力道重新躺回去,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游移,最终,定格在了电视柜上方。
那里并排摆着两个相框。
一个是母亲。她的照片在那里很久了。照片里的她还很年轻,穿着警服,笑容爽朗明亮。
多出来的一个是父亲。是穿着常服的工作照,三年前和她一起顺路去拍的,眉宇间虽有疲惫,但眼神锐利,腰杆笔直,嘴角还带着笑意,那时候刘照野在镜头外跟他做鬼脸。
父亲的遗照。
冰冷的玻璃相框,框住了那张再也无法对她说话、对她笑、对她皱眉的脸。
那一瞬间,所有被强行压抑、被麻木隔绝的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刘照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像是被撕裂般的呜咽,随即,那声音猛地爆发开来,变成了再也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不是啜泣,不是流泪,是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最原始最惨烈的悲痛。她哭得浑身痉挛,蜷缩在沙发上,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脸颊和沙发靠垫。
林清川的眼泪也跟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用力抱住刘照野颤抖的身体,一遍遍地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重复:“哭出来……小野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
林清泽眼圈瞬间红了,她别开脸,用力吸了下鼻子,伸手抽了好几张纸巾,塞进刘照野手里,又轻轻放在她不断起伏的后背上。
陈停云站在原地,看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刘照野,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她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崩溃的哭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转变为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抽噎。刘照野哭得脱了力,瘫软在林清川怀里,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只剩下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
屋子里只剩下她粗重哽咽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停云动了。她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又翻了翻橱柜。林清泽也跟了过去,低声和她商量着什么。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洗切的声音,和淡淡的食物香气。林清川轻轻把刘照野放平在沙发上,盖好毯子,用温热的湿毛巾仔细地擦了擦她哭花的脸。
刘照野闭着眼,任由她们摆布,像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
一碗清淡的蔬菜肉末粥被端了过来,冒着温热的白气。林清泽扶起刘照野,林清川小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刘照野机械地张嘴,吞咽,尝不出任何味道。
陈停云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她们喂完了一小碗粥,又看着林清川哄着刘照野喝了半杯温水。
吃完东西,刘照野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但精神依旧恍惚。她被林清川搀扶着去洗漱,换了干净的睡衣。
重新躺回床上时,窗外已经彻底黑透了。
林清泽和陈停云把客厅最后一点收拾完,垃圾袋扎好放在门口。
“我留下来陪她吧。”林清川对姐姐和陈停云说。“我明天早上十点的课,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
林清泽看了看床上眼神空洞的妹妹,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林清川,点了点头:“也好。有事立刻打电话。”她走过去,轻轻抱了一下林清川。
陈停云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刘照野。刘照野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的视线。陈停云伸出手,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刘照野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指尖冰凉。然后她转身,和林清泽一起离开了。
门被轻轻关上。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林清川脱掉外衣,掀开被子另一角,躺到刘照野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躺着,安静地陪着。
过了很久,久到林清川以为刘照野已经睡着了,身边的人才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近乎呓语般的呢喃:“……清川……”
“嗯,我在。”林清川立刻轻声应道,往里靠了靠,手臂轻轻环住刘照野的肩膀。
“……我爸……”刘照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他办公室的灯……那天晚上……是不是一直亮着……”
林清川的鼻子一酸,用力抱紧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别想了,小野,别想了……都过去了……”
“他是不是……很无助……”刘照野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又无声地滑落,渗进枕头里,“……他一个人……倒在那里……的时候……”
“刘叔叔走得很突然……没受什么苦的……”林清川忍着哽咽,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后背,“赵队长他们都说了,发现得很及时……只是……只是没办法……”
刘照野不再说话,只是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
林清川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更紧地抱住她,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冷和恐惧。
“……小时候,”又过了很久,刘照野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飘忽得像一缕烟,“我爸我妈……老是加班……我就一个人在家……怕黑……你就偷偷从你家溜过来……陪我睡……”
林清川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心里又酸又软:“嗯……记得。你还老吓唬我,说衣柜里有怪物,然后自己吓得往我被子里钻。”
“……你唱歌跑调……”刘照野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笑意的颤抖,“……唱什么……都像……念经……”
“喂!刘照野!你都这样了还不忘损我!”林清川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抱怨,眼泪却掉得更凶,“那你还不是听着我的‘念经’睡着了?”
“……嗯……”刘照野极轻地应了一声,往林清川怀里缩了缩,仿佛寻求着那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吵闹。“……比安眠药……管用……”
林清川破涕为笑,轻轻拍着她的背:“那以后你睡不着,我还给你唱,唱到你烦为止。”
刘照野没有再回答。长时间的哭泣和情绪的巨大消耗终于拖垮了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抓着林清川衣角的手指也慢慢松开了。
她睡着了。
林清川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听着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声,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