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沉重绒布,透不过气。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外,黑压压站满了人。深色的西装,肃穆的面孔,低沉的交谈声如同潮水般嗡嗡作响,又被冬日冰冷的空气压抑着,传不远。
刘照野穿着一身稍显宽大的黑色西装,肩线有些垮。她站在告别厅门口,胸前别着白花,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几乎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她挺直着背,眼神有些空茫地落在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上,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对前来吊唁的人鞠躬,回礼。声音干涩而平稳:“谢谢您能来。”“有心了。”
林清川就站在她半步之后的位置,同样一身黑衣,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却始终虚虚地扶在刘照野的后腰上,像一个无声的支撑,时刻准备着在她摇晃时扶住她。每当刘照野鞠躬时,她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收紧,仿佛承受着同样的力道。
人流络绎不绝。大多是穿着制服或便服的同僚,表情沉重,拍拍刘照野的肩膀,低声说几句“节哀”、“刘局是个好领导”、“以后有事说话”。刘照野只是点头,重复着那几句感谢的话,眼神里的空洞又深一分。
林涓来了,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羊绒套装,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她先是对着厅内方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刘照野面前,握住她的手,力道很重。“照野,节哀顺变。改火走得突然……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一定要撑住。”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和关切,目光在刘照野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林清川,轻轻叹了口气,“清川,照顾好照野,也照顾好自己。”
刘照野的手指在她掌心僵硬地动了动,哑声道:“谢谢林阿姨。”
陈扬是和陈时雨一起来的。陈扬面色沉痛,眉头紧锁,与刘照野握手时力度很大,说了句“老刘这事太突然了,局里损失了一大支柱,家里有啥困难,尽管开口”。陈时雨跟在父亲身后,穿着紧绷的黑色西装,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刘照野的眼睛,匆匆握了下手就缩了回去,低声咕哝了句“节哀”。
分局的赵队长带着几个中队领导一起过来的。赵队长是个黑脸汉子,此刻眼眶也有些发红,他重重握住刘照野的手,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两个字:“……丫头!”声音粗嘎,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惜。他身后的几位领导也纷纷上前,表情肃穆地致意。
杨未冬、王鹏鹏、江天毅也走了过来。三人都是常服外面套了件黑西装,站得笔直,像三棵紧绷的青松。他们看着刘照野,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无措,想上前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在她看过来时,用力地点头致意。杨未冬的眼圈红红的,时不时抬手抹一下鼻子。
陈停云来得稍晚一些。她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黑色长大衣,衬得脸色愈发白皙,几乎透明。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上前,而是站在人群外围稍等了一会儿,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刘照野身上。
直到一波人流间隙,她才缓步走上前。她没有先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刘照野冰凉的手指,然后展开手臂,将刘照野整个人轻轻拥进怀里。这个拥抱不同於之前那些礼节性的、短暂的安慰,她抱得很紧,时间也很长。一只手环住刘照野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的额头可以靠在自己的肩颈处。
刘照野一直紧绷僵硬的身体,在这个拥抱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抱,也没有挣脱,只是任由陈停云抱着,脸埋在那片带着柠檬香味的衣料里,呼吸滞重。
“我一直在。”陈停云的声音很低,贴着她的耳朵,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撑不住的时候,告诉我。”
刘照野没有回答,只是闭了闭眼。
林清泽不知何时也站到了林清川身边,她没有像妹妹那样外露的悲伤,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始终关切地落在刘照野身上,偶尔递上一张纸巾给林清川,或者在她情绪激动时轻轻揽一下她的肩膀。她和陈停云之间隔着一个刘照野,两人没有视线交流,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共同的支撑。
仪式终于开始了。哀乐低回,人群有序地进入告别厅。刘改火躺在鲜花翠柏中,穿着警服,面容经过修饰,显得平静而遥远。哭声开始零星响起,然后连成一片。
刘照野站在家属席最前面,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钉在地上的雕像。她看着父亲遗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轮到一位年轻警员上前告别时,情绪突然失控。他扑到棺椁前,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被旁边的人搀扶着。“师父……刘局……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那天下午您还说……说报告看完就下班……让我别等您……我怎么就真走了啊……我要是没走……我要是早点发现……”
他哭得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自责淹没了他。“……办公室灯还亮着……我推门进去……您就倒在那儿……电话掉在地上……我马上打120……最快速度送您去医院了……怎么就……怎么就救不回来啊......”
这番哭诉像一把钝刀,在一片压抑的悲泣声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周围响起更多的抽泣声。
刘照野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林清川立刻用力扶住她,眼泪掉得更凶。陈停云站在她另一侧,手无声地搭上她的手臂,指尖冰凉。
刘照野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铁。她看着那个哭得不能自抑的徒弟,又看向棺椁中的父亲,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晃动,仿佛冰川开裂前最后的坚持。
漫长的告别仪式终于结束。哀乐停止,人群开始缓慢移动,准备离去。低语声和叹息声重新弥漫开来。
刘照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还没从那个定格的姿势里解脱出来。她看着工作人员开始上前,准备进行后续程序。
林清川红着眼睛,轻轻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小野,结束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刘照野一直强撑着的那根弦,仿佛就在这一刻,猝然崩断。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没能吐出来。眼睛徒然睁大,瞳孔里最后一点焦距涣散开,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毫无预兆地软了下去。
“小野!”林清川惊叫一声,慌忙用尽全力抱住她下滑的身体,却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一起摔倒。
旁边的陈停云和林清泽几乎同时抢上前。陈停云一把托住刘照野的肩膀和后背,林清泽则扶住了林清川。
刘照野完全失去了意识,脸色白得像纸,头无力地垂向一边,整个人沉甸甸地压在林清川和陈停云的手臂上。
“照野!”
“姐!她怎么了?”
“快!叫车!去医院!”
场面瞬间有些混乱。附近还没离开的同事和亲友立刻围了上来。赵队长黑着脸大声指挥着:“让开点!保持通风!未冬!鹏鹏!快去把车开过来!”
杨未冬和王鹏鹏反应极快,应了一声,拨开人群就往外冲。
林清川抱着刘照野的上半身,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刘照野毫无知觉的脸上,声音发颤:“小野……小野你别吓我……”
陈停云半跪在地上,让刘照野的头靠在自己怀里,手指迅速探到她颈侧,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的脉搏,抬头对焦急的众人说:“还有脉搏。应该是情绪太过激动,虚脱了。”
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像冰水一样稍稍镇住了现场的慌乱。
林清泽一边扶着妹妹,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发抖。
江天毅已经拨通了120,语速极快地向对方说明情况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