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暮,残阳如血。
华锦在战场上被一个南诀士兵拉住裤脚,她蹲下身去查看,这人已经濒死,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了一封信。
他努力地张嘴,上下翕动了几下嘴唇,但声音却弱不可闻,华锦看他的口形似乎在说:“母亲……”信刚递到华锦手上,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咽了气。
华锦就地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展信来看,信上面已经被详细地写了地址,似乎是寄信者早知道自己会死而做好的准备。
回龙城外向南…村口门上挂着…华锦惊觉,是那个老妪!她和无双曾在那个阿婆家中借宿过,第二日临走时阿婆还给她塞过两枚鸡蛋,原来是她的儿子。
“忆及辞家之日,母以炊饼廿八纳于行囊,今烽烟漫野……昔年夸口,欲奉母居华屋,奈功业未就,片瓦无存,愧负慈恩……儿所忧者,母素俭啬,常以新絮遗我,自拥敝衾。望母自珍,善加调摄……书不尽言,此信或难达尊前。倘有轮回,愿再承膝下之欢,以补今生之憾。”
她手中拿着信笺,将额头抵住臂弯,讷讷道:“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救不了的人。竟然有这么多救不了的人。”
“华锦!”一声急切的呼喊传来,华锦刚抬头,人已经到了近前。
无双抱着迟安安到华锦面前,将迟安安平放下来,急切道:“他伤势很重,快帮我看看。”
温妙妙跌坐在一旁,眼中胀满了眼泪,因为害怕而上下牙磕碰着说不了完整的话:“救救他…快救救他”。
华锦解开迟安安的衣服,都不用怎么检查,就已经看到好几处血洞,她去摸迟安安的颈部脉搏,也没有跳动了,撑开眼皮,瞳孔些微散开。她趴下去听心跳,胸膛已经不再跳动了。
华锦双手撑着额头,跪坐在地上,泪水再次扑簌簌地滚落,压抑地低声泣道:“他已经……不在了。”
温妙妙瞬时哭喊出来,爬过来抱住迟安安:“不可能不可能,你快起来!”温妙妙贴着迟安安的脸,不肯放开,血污染满了她的脸颊,哭喊的声音沙哑不已,眼泪止不住地砸落到泥土里。
无双眼眶泛红,握紧拳狠狠地捶在地上,他的白衣染了大片的血,始终牵住迟安安的手,手掌心似乎还能感觉到身体的温热。
为什么会这样,师弟雀跃地跟着他到处跑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现在却满身是伤得丧了命。
华锦低头压抑地哭泣,将脸埋入了自己的双臂之中,本来已经麻木的内心再次被洪流击碎:“他还这么小。”
夕阳将落未落之际,残红笼罩在所有人身上,一点也没有暖意,却只觉得寒冷异常。
山岭间的辛夷花不知何年何事,依旧慢悠悠地飘落,一片片地被碾入血色的泥沼之中。
无双一直握着迟安安的手,感受着逐渐冰冷的温度,他见到迟安安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可能活不了了,只是还想求个希望。
他终于把迟安安抱了起来:“别怕。师兄带你回家。”无双的眼角一滴泪垂下来,盛着日暮前最后的光。
回雪月城之后,无双找来一个冰棺将迟安安放在里面,温妙妙守着冰棺不肯走开。
华锦连日以来身心俱疲,原本的寒疾本就没有好完全,一遭腥风血雨下来倍感虚弱,夜晚辗转反侧,似梦非梦间无数亡者的脸庞来回轮转闪过。
无双静默地坐在书桌前,月色从窗楹洒落,他将宋燕回嘱托他递给辛百草的拜帖打开,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吾徒无双,幼承庭训,习剑十余载,剑走惊鸿……望他日剑胆配琴心,医道合侠骨……愿备六礼,亲至贵门,以表诚意。”
他感到心中钝痛,师父拳拳之心为我,而我连师弟也没能保护好,战事一日不止,多少人要死去。拜帖上 “剑胆配琴心,医道合侠骨” 的字句突然模糊起来,他按住桌案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良久,他拿起一张小笺,用朱笔留了一行小字:“等我回来无双”,夹到了拜帖之中。
翌日,华锦推开房门,便发现院落里她常用的矮桌上,放着一张熟悉的拜帖,她记得已经扔还给了无双,怎么又在这里?
拿起来展开,发现多出了一张小笺。刚看过,一道风刮过,将薄薄的小笺撕裂出一道口子,华锦连忙将它夹了回去。
风起后,没有停歇的姿态,依稀夹杂着雷鸣。
萧瑟立在瞭望塔上,看着远处连绵不断的狼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密信。他的眉峰死死拧成川字。南诀大军的战鼓震得地面发麻,他握紧天斩剑,看着敌方云梯如毒蛇般攀上城墙。
“王爷!左翼缺口被突破了!” 副将的嘶吼混着箭矢破空声传来。萧瑟翻身跃上城头,天斩剑挥出凛冽剑风,将率先登城的南诀武士劈落。飞溅的血珠溅在他苍白的脸上,恍惚间想起临行前叶若依的应允 —— 她说叶字营定会如利剑出鞘。
日前,终于等到合适的时机做了假消息,借银祈传了出去,叶字营应该在这几日能传来捷报。这南诀攻城之势愈来愈烈,说明敌方主将意也在快攻,怕迟则生变。
万里云阙,南诀皇宫。雷声阵阵,风已起雨未至。
南诀皇帝段成宇仍坐在议事殿内翻看前线的战报,四十余载春秋磨得他鬓角生霜。
他眯起眼,想起三个月前用整座云州城许给那逆子的母族,又将他母族上下三百口扣作人质,才逼得他从瘴疠之地回来。
想到这里,他怒意升起,一掌拍在琉璃桌,将其上的茶盏也震了起来。
“陛下息怒。” 贴身宦官颤巍巍递上冰帕,却被他一巴掌挥开。此刻那逆子正领着十万精兵攻打北离,捷报倒是一日三传。但捷报越频,他心里却不安稳 —— 军功如烈火烹油,若任其在军中树威,不免肖想皇位,沈琉身在江湖,以如今宫内局势恐怕钳制不住他;若此战落败,又怕他战死沙场,如今自己膝下只剩个幺女,太过凋零,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又要拱手给谁?
铜鹤灯在殿中明明灭灭,段成宇坐在龙椅上,望着殿外翻涌的墨色云层。忽有一道闪电劈开夜幕,承露柱上闪过一道苍白衣角,他浑身剧震,怎么那上面好似站着一个人。
“来人 ——” 沙哑的呼喊尚未出口,惊雷炸响的刹那,一道银虹破空而来。琉璃桌案上一柄寒光凛冽的飞剑扎入三寸,裂纹如蛛网蔓延,而另一柄飞剑正悬在他喉前三寸。段成宇瘫软在椅中,冷汗浸透了明黄龙纹锦袍。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乱响,无双背着剑匣缓步踏入殿中,月光为他周身镀上冷霜。
“你!你是何人!” 段成宇喉间泛起腥甜,却不敢大喊,颤抖的手指死死抠住龙椅扶手。
下一个闪电照亮的瞬间无双已经站到段成宇的身后,剑锋轻转,凉意贴着动脉游走,震慑心魄,“不必惊慌,只需要你帮个忙。” 声音清冽如冰,却令殿内温度骤降。
“北离人?!” 段成宇瞳孔骤缩。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香烬后若未写成,不如就拿着你的人头去南诀军中下令?”无双随手将刚刚在门口拿的一支香点燃,倚靠在笔搁上。
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殿中弥漫。段成宇握着紫毫的手青筋暴起,墨迹在黄绢上写就成狰狞的字迹。他盘算着禁军何时才能发现异常前来护驾——只要诏书未出殿门,这胁迫便成不了真。
玉玺重重按在诏书上。
与此同时,剑刃撤离。
剑刃撤离的瞬间,段成宇突然声嘶力竭地嘶吼:“护驾!有刺客 ——”
殿外顿时金铁交鸣,三十六名禁卫穿着甲胄铿锵而入,将殿内立刻堵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长枪如林。
段成宇捂着渗血的脖颈大笑起来,却在看清无双嘴角扬起的冷傲弧度时,笑声戛然而止。
两道银芒如游龙出渊,苍茫二剑裹挟着凛冽剑气在禁军阵中疾掠而过。只听此起彼伏的闷哼声骤响,十八名禁军直挺挺栽倒在地;余下十八人虽仍立着,却满脸血痕如蛛网蔓延,温热血珠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朵朵红梅。
段成宇死死攥住龙椅,指节泛白如霜。眼前这人剑出如电,明明有取所有人性命的实力,却偏偏留了半数活口——这哪里是杀人,分明是**裸的挑衅,剑锋挑起的每一道伤口,都像是烙在他帝王尊严上的耻印。
“还不下诏?” 无双手中慢慢地转着剑柄,寒光映得他眉眼愈发冷冽,似是在嘲笑帝王的犹疑。那抹镇定落在段成宇眼中,扎得他刺目。
诏书传递的繁琐流程在脑海中飞速闪过:需先由近侍传旨,再经誊抄、盖印,最后八百里加急送往军营。段成宇喉结滚动,冷汗顺着脊背蜿蜒而下,这人莫非真要守在这勤政殿,等着诏书发出。
“传令发诏!” 他咬牙吐出几个字,声音里混着压抑的怒焰。他比谁都清楚,诏书一旦发出皇城,两三日便会抵达前线。若那时再撤回,皇帝的威信将如镜花水月般碎成齑粉;而今日这被刺客逼入绝境、不得反抗的狼狈模样,若传扬出去也会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丢尽颜面。
更可怕的是,这人剑下留情的举动,分明是在向他宣战,南诀帝王的尊严,在剑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段成宇在心中狠狠道,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诏旨也绝不能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