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并未逃避太久,离开的三日后,他便传信给乌恙,约洛兮在云州城外长亭一见。
自幽冥之战后,兄妹二人阔别两千三百多年,终于迎来了正儿八经的真正重逢。
是日天朗气清,微风虽带着清寒却并不刺骨,高大柳树的翠叶已脱落大半,细长柔软的枝条垂在凉亭青瓦上,填了几分萧条之意。
一道蓝影自天际掠来,静静立在亭外驿道。洛阳站在亭中背对着洛兮,褪去往日的玄色衣袍,披上了一身霜白狐绒云纹大氅,氅下露出月白锦缎,恢复了他灵族之王该有的装束。
“来了。”洛阳背对着她开口,又徐徐转身,目光落在那抹蓝色身影上,温声唤道:“兮儿。”
洛阳冲她笑着,笑容一如昔年,双臂悠然张开。
原本洛兮还带着丝忐忑,却被这熟悉的声音和动作击溃,她终是鼻头一酸,忍了三日的泪水瞬间决堤,她奔过去,撞在洛阳怀里,漫天雪花应时而落,一如她止不住的泪水。
洛阳笑着拍着她的背,打趣道:“重逢不是喜事吗?怎么见到我哭得这么伤心?”
“我家栀儿要是在此,见到她姑姑这么大的年纪还哭鼻子,定是要笑话你!”他故意填了几句揶揄,指尖擦着她脸上的泪。
洛兮吸了下鼻子,争辩道:“我才三千多岁!”
“同是三千多岁,我生的女儿都能独当一面了。”洛阳挑眉,继续调侃。
闻言,洛兮从他怀里退出去,双手环胸睨着他:“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一见面挖苦我!”
洛阳轻哼一声,眼中笑意未减,语气却带了点兴师问罪的意味:“你还敢说我,你如今真是越发能耐了,连亲哥哥也敢算计!你这位妹妹也是不遑多让。”
洛兮不甘示弱:“彼此彼此,你还不是一样算计我!”
洛阳:“……”
她倒是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齿。
洛兮后退两步,将他上下打量个遍,冷不丁来了一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洛阳忍俊不禁道:“小妹这话,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
“昔日同我一样,修为平平之人,如今不仅成了一族之王,还学会了工于心计,运筹帷幄,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洛阳低笑一声,眼神讳莫如深。
洛兮紧盯他的眼,语气陡然一沉:“还学会了骗人!”
洛阳眉梢一挑,神色坦然:“我倒觉得隐瞒身份,算不得骗人。”
“那日在国师府,你说会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事实看来,并没有呢。”洛兮声音轻飘飘的,看似调侃,却藏着质问。
洛阳敛去笑意,眸色微暗:“我若将所有事都告诉了你,你岂会帮我?”
洛兮一时语塞。
他们是双生兄妹,生来便比其他手足多了几分默契与了解,若当日他据实相告,骨毒根本不会有机会得见天日。
就像现在,即使他没有告诉她真相,她还是有办法通过乌恙把他引出来,也毫无悬念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洛阳当然知道她的意图,可他谋划千年的大事,又岂能罢休?
“你有没有想过,若天族真的凡间瘟疫是你所为,你又当如何收场?”洛兮终于把话说到了正题上,这是今日重逢避无可避的话题,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话音落下,两人神色也都凝重起来。
“绝无可能!”洛阳无比笃定地道,“骨毒是我灵族机密,除历代灵王外,无人能知。只怪我过于溺爱栀儿,才让她查到了古籍。”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天族吗?”洛兮摇了摇头,“我在意的是你!你造此杀孽,天道如何能饶你!”
上一个危害凡间之人,还是九毒,他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有此先例,她怎能再看着她的亲哥哥误入歧途,作茧自缚?
“天道?我有何惧?”洛阳拂袖冷哼一声,情绪激动起来,“凡间气运连系天界,与我何干?一旦凡间大乱,天道自会降罪天族!”
他终于说出了他炼制骨毒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对付天族。
“可是三哥哥,凡人何辜啊?”洛兮痛心疾首,“这是我们神族之间的恩怨,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你为何要将凡人拉入这场浩劫之中?”
洛阳面色无波,沉声道:“怪就怪……如今的三界主宰是天族。”
洛兮喉头一窒,说不说话来,只麻木地摇头,望向洛阳的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两千多年过去,他们都变了。
今朝与他重逢,洛兮才忽然想起来,从前最爱拉人对弈的不是洛阳,而是她。明知自己棋艺拙劣,瘾却格外的大,可如今的她再提不起兴致玩那些令她犯难的游戏。
从前,洛阳一手折扇,两袖清风,醉心江水山川,偏爱辽阔天地的宁静与恣意;而今的他,却用棋子凝成利剑,在他曾经爱的天地间制造无边灾难。
见她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洛阳不禁皱眉问道:“兮儿,你怎么了?天族如此对你,如此对灵族,你还要妇人之仁吗?”
洛兮别开眼,望向远处,叹道:“这些年,我对天族素来是睚眦必报,何谈妇人之仁,我只是无法认同你将天族的怨恨迁怒凡人,更不想你因此被天道责罚,万劫不复。”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洛阳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你只需心无旁骛寻找欲之花有缘人,复活大哥即可,我的事,你不必管了。”
他早已和天道做了交易,无论是何结果,他都甘愿承受。
届时大哥复生,小妹重回灵族,天族分崩离析,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自有他的归处。
洛兮没应声,反倒话锋一转,“你不问我吗?”
“什么?”
“幽冥之战。”洛兮回眸看他,“不问我幽冥之战发生了什么吗?”
当年的事,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过其中细节,世人只知天族口口传述的“实情”。
但事实究竟如何,没有人比她这个当事人更清楚。
洛阳摇了摇头,“伤心之事,提它作甚!你只需要知道,无论是我,还是父王母后,都相信你不会做出陷灵族于不义之事。”
当年,洛兮因“挑”起幽冥之战,被囚于九幽寒潭,老灵王为护住灵族,代表灵族与她割席,将洛兮从灵族族谱除名。
老灵王与灵后则自请奔赴桓台山镇守神兽,为期五千年。
那时的洛阳还不满一千岁,就不得不挑起灵族的大梁,也就是从那时起,洛阳暗自发誓,他一定要让天族付出代价。
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妹妹……他所有的至亲都遭受天族的迫害,死的死,囚的禁,罚的罚。他身为灵族之王,怎甘心看天族之人稳坐九重天的宝座,高枕无忧。
泪水再度模糊了洛兮的视线,她无声哭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掉落。
她转身背对着洛阳,缓缓说道:“罢了,我既劝不了你,只愿你好自为之。”
说完,洛兮迈步便要离开凉亭,洛阳想叫住她,想着亲人难得相聚,何必因为分歧吵架?
谁知她身影决绝,洛阳倒是有点伤心了,她绞尽脑汁要看他的真面目,如今都如她的愿了,她倒是生疏起来,竟因为毫不相干的凡人同他置气。
洛阳阴沉的声音适时响起:“那个凡人……”
洛兮脚步一顿,回身望他,冷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洛阳语气平淡,似是随口一问:“只是想问你,你用什么方式为他续命的?”
“三哥哥不让我管你的事,那我的事,也烦请你莫要过问。”洛兮语气冷淡再次转身,缓声说道:“我这辈子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你不要伤害他。”
洛阳没有应声,静静伫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只是在那抹蓝色身影消失的同时,天际又响起洛兮的声音:“乌恙今后会听我命令,三哥哥另寻他人差遣吧。”
洛阳:“……”
她如此行径,哪里像是不管他事的样子,倒像是在与他作对。
洛兮满腹心事踏进紫竹林,凤芜、瀛栀、乌恙三人等候良久,见她归来,忙上前相迎。
“语姐姐,你回来了!”瀛栀跑上前,亲切挽住她的胳膊,试探着问:“他可有听你的劝?”
洛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早就猜到幕后之人是谁了吧?”
瀛栀挠了挠头,“我也是去了**阁之后才猜到的。”
洛兮猛地想到什么,慌张向四周望去,竹林中并不见那天族人的身影,她也松了口气,她转向瀛栀,语气谨慎起来:“这件事,你和云山透露了多少?”
瀛栀道:“此事攸关全族性命,我还没想好如何跟他说呢。”
洛兮道:“你可知他是天族人。”
瀛栀点了点头,“我知道两族一向不和,但他和其他天族人不一样,我们是真心喜欢彼此的。”
凤芜忍不住插话:“小瀛栀,你怎能断定他人的真心呢?尤其是仇族。”
瀛栀沉吟半晌,坚定地道:“我相信我的心,也相信他。”
一旁的乌恙没忍住低笑出声,三人目光齐齐看向他,乌恙立即紧抿嘴,把笑憋了回去。
洛兮没理会乌恙,继续问瀛栀:“他今日去哪了?”
“前几日,他收到了家中传信,说有要事要他回去一趟,约莫要过个几个月才能回来呢。”瀛栀语气轻快,“正好今日我们要炼制骨毒解药,也省得将他支走了。”
“这么巧……”
洛兮心头涌出无法言说的异样,总觉哪里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