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星没有正面回答埃加博士的问题,而是反问。
“如果我真能有隐瞒,难道不是基地或者说博士您默许的吗?”
纪星意有所指,埃加博士抿了口已经有些凉的茶。
“纪星,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送谁活着,送谁死去。”
埃加博士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淡去的茶香将他的思绪拉回十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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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总要有人得去做。”
埃尔神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把埃加气的脸红脖子粗。
当时地球还没有完全停止旋转,窗外按照正常时间应当是黄昏。可随着地球自转速度越来越慢,此时天空却是一片昏暗。
“你!”埃加气的说不出话,深吸几口气。努力维持情绪,“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被自己的同胞诟病成什么样!我不信你是贪生怕死的!”
埃尔眼角似有泪光滑过,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爸,根据保密条例,我......不能说。”
埃加疲倦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埃尔,你要想好了,太空很远,也很孤寂,在那里地球原本的道德法律都是假大空,没人知道你们会面临什么。”
埃尔攥紧拳,眼里闪过挣扎,不过很快又被坚定取代。
“爸,总有人得去背负这个骂名,我........”埃尔声音低了下去,“我们都没有选择了。地球真的没有希望了。”
“所以就必须你来背负?!”
埃加终是克制不住,情绪失控地低吼道。
“埃尔!你不去,也总会有人去 !你有想过后果吗?!这种背叛人类的罪名你有可能要背一辈子!不是一天、一年,是一辈子-——”
埃加喘着粗气,眼里布满血丝,眼里满是愤怒,但更多的是心疼。
如果今天要做出这个选择的是埃加,他当然会义不容辞,可…埃尔是他的儿子啊,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让自己最爱的人背负上这样的骂名?
埃加博士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埃尔,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埃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比埃加记忆中更高了,肩膀宽阔,担得起自己的责任,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训练失败而躲在他怀里哭泣的小男孩。
可此刻,埃加多么希望他能流露出一点脆弱,一点犹豫。
可他没有。
“后果……”埃尔轻声重复埃加的话,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极苦的弧度,“我想过无数次。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多。”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激动的父亲,望向那片异常昏沉的天空。
没有黄昏的瑰丽,只有一片死寂的、逐渐凝固的灰暗。
——恰似人类的未来。
“不是‘有可能’背一辈子,是注定要背一辈子,如果有未来,历史书上……我的名字,不,是我们的名字,会排在叛徒名录的第一页,会成为再也不能提起的禁忌。”
埃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后来幸存下来的人,会世世代代唾骂我们,诅咒我们。他们会说,是埃尔他们,拿走人类的文明,逃亡到太空,是我们断送了地球最后的希望。”
埃加听着这些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埃加声音颤抖,几乎语无伦次,“可…为什么偏偏是你?”
“因为这是成功率最高的方案。”埃尔收回视线,看向埃加,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丝属于儿子的情绪——一种深切的、无法化解的悲哀。
“‘玄枵计划’需要最优秀的领航员,也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叛徒’,来掩盖它真正的航向和目的。我的身份,我的能力,刚好符合。这不是选择,爸爸,这是……最优解。”
——最优解,多么冷漠的词汇。
埃加博士一生信奉科学,寻求最优解,直到这个词从他唯一的儿子口中吐出,化作锋利的刀刃,直直地捅进他的心脏。
“那剩下的人……知道吗?”埃加艰难地问,他指的是那些即将被“抛弃”在地球上,等待最后一切灾难的人们。
埃尔摇了摇头,眼角那点湿润的痕迹早已干涸。
“除了最高议会的那几位,没有人知道真相。‘玄枵计划’的船员们,也只会被告知这是一次绝望的逃亡。”
一阵冗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几乎能听到时间流逝的粘稠声响。
地球的自转,似乎又慢了一分。
终于,埃尔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金属芯片,放在旁边的实验台上。那造型简洁,泛着冷光。
“这个,请您在收到我的第一个信号后,交给未来有希望挽回一切的人。”
埃尔话音又顿了,抿唇,“如果没有信号传来,那…爸,就不用再等我了。”
埃加呼吸一滞,心底涌起无力和悲痛。
“就当我真的和玄枵计划的那样去了新的世界吧。”
埃加强忍住心底的悲痛,良久才开口。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给我,基地上层的决定一直都很理性,可这次…”
埃加欲言又止,但埃尔明显知道他的意思。
“谁也不知道未来几十年后会是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处于权力中心的那部分,会不会有人忘记自己的初心。”
“不是我选择的,是‘计划’做出的选择。”埃尔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真相,需要站在当时那个时代的人、在合适的时机去揭开。而有些罪,需要由我这样的人,在一切开始之前就背负起来。”
他看向父亲,眼神里是最后的告别。
“对不起,爸爸。让您承受这些。”
说完,埃尔毅然转身,走向门口。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留恋。
“埃尔!”
埃加博士猛地喊道,几乎是扑了过去,苍老的手抓住儿子结实的手臂。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想挽留,想怒骂,想哀求……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破碎的几个字:
“……活着……”
至少,活着。
埃尔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父亲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埃加的骨头。
然后,他松开了手,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门外那片象征着永夜的昏暗之中。
门,在埃加博士眼前缓缓合上。
实验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他踉跄着后退,跌坐在椅子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个银色的芯片上,那小小的物件,承载着他儿子的命运,或许……还有人类文明最后的余烬。
窗外,天空彻底暗了下去。
地球,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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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后。
纪星的问题还在空气中回荡,埃加博士从遥远的回忆中挣脱,指尖冰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决绝的背影。
他抿了一口早已冷透的茶,苦涩的味道蔓延至心底。
“纪星,”埃加博士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光阴的沉重,“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是负担。而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再无法回头。”
他的目光,似无意,又似有意地,扫过办公室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银色的、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金属芯片,正静静地躺在尘埃里。
纪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也看到了那个芯片,但他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只得收回目光。
埃加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着。
纪星却不依不饶,“博士,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埃加博士缓缓将茶盏放在桌上,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望向纪星,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默许?”埃加博士轻轻笑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孩子,你太高估我了,也太高估基地。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我们谁都不是舵手,只是随波逐流的落叶。”
“命运,从来不在我们这群蜉蝣手中。”
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你以为‘玄枵计划’真的如记载那般,是一次可耻的背叛和逃亡吗?”
纪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感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埃加博士继续说下去。
“玄枵计划的指挥官……他带走的,不是人类的希望,而是‘种子’。”埃加博士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着,“而留下的我们,也并非被抛弃。我们是‘根’,是为了让未来某一天,‘能让种子’寻回方向的……坐标。”
这个说法完全颠覆了纪星一直以来的认知。
他呼吸微微急促:“坐标?什么意思?”
“地球并未完全死亡,它只是……沉睡了。自转停止带来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但并非无法逆转的。基地的存在,不仅仅是苟延残喘,我们在守护,守护着我们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库’,以及一个……信号。”
埃加博士的目光再次瞟向那个角落的芯片。
“那芯片……”
“那不是给你的。”埃加博士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或者说,不完全是。它是钥匙,也是验证。”
“玄枵计划的真正目的我从来都不知道,只能根据埃…它的指挥官曾经留下的只言片语揣测。但当年说的‘信号’,我们从未收到过。”
纪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所以,您把它放在那里,是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