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冬季黑得颇快的栖水镇漫无目的地走着。河畔的红灯笼一盏盏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水面摇曳,却丝毫驱不散两人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随便找了家小馆子,点了些吃食。黄奕白饿得前胸贴后背,埋头吃得风卷残云。
姜乐崖却味同嚼蜡,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目光沉沉地盯着窗外幽暗的河水。
回到镇上那家本地联络员提前订好的古旧民宿,小院里石灯笼的光晕昏黄黯淡。两人各自回房,准备迎接齐鹤扬那催命符般的进展报告。
隔壁黄奕白的房间很快传来他抓狂的哀叹和捶桌声,显然正被报告折磨。
姜乐崖坐在临窗的书桌前,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面容沉静的脸。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梳理着今天的信息碎片。
族谱上冰冷的入龛记录、地宫祭台跪拜的尸骸、陈老那看似配合实则滴水不漏的应对,以及那份被刻意隐藏的《栖水镇志》所揭示的每一次灾祸前必有女子入龛的残酷巧合。
“自愿?荣耀?” 姜乐崖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三十具骸骨,还有族谱上记载了却连牌位都没有的失踪者,她们的血肉和怨气就是陈家一次次化险为夷的原因吧?”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将这份基于血腥献祭的推测写入报告。然而,就在她敲下第一个字的瞬间。
一股极其熟悉、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粘腻感,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她握着鼠标的手瞬间冰凉。
就是那种感觉。
在陈氏宗祠地宫内,当她全神贯注查看那些尸骸的时候,她曾极其短暂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当时心神紧绷,以为是地宫本身的阴森气息。
但此刻,在这相对远离了宗祠压抑氛围的房间里,那份被忽略的感知反而在记忆深处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战栗。
那不是普通的阴冷潮湿。
那是一缕极其深沉,带着浓烈怨毒与不甘的阴邪之气。
这股气息出现的时间极短,稍纵即逝,仿佛只是被她们两人过度“窥探”的行为所惊扰,泄露了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气息,旋即又深深蛰伏回那片阴影之中。
姜乐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环视着寂静的房间。窗外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一切如常。
但这股被清晰忆起的阴邪怨气,却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透了她。
是她们!
多次探查的真相都指向了那股盘踞在地宫里,带着如此鲜明怨毒的气息,就是那些被献祭剥夺了生命,甚至连牌位都吝于给予的陈氏女子们的怨气。
她们被家族当作祭品,活生生送入地宫祭台,血肉消融,灵魂禁锢。百年,甚至数百年积累的怨恨与不甘,怎么可能消散?
怎么可能如陈老所言化作守护灵?
姜乐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悲哀的情绪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所有的猜想似乎都可以相互印证,但想到在地宫看到尸骸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想起仍旧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生,姜乐崖抿了抿唇,她决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线索。
窗外,栖水河在浓重的夜色中流淌,倒映着两岸明明灭灭的灯火。
陈氏宗祠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姜乐崖和黄奕白踏着第二日的晨光走了进来。
杨萱依旧在一旁陪同,只是她的神情比昨日初见时沉郁了许多,眉宇间盛着化不开的忧虑。
“杨警官,你还好吗?”姜乐崖发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杨萱勉强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低声道:“谢谢,我没事,可能没睡好。”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是不是接触了地宫下的阴气,身体不舒服?”黄奕白在一旁插话,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尽管三人下去时都佩戴了祛邪符咒,那地宫深处的阴寒之气确实非比寻常。
姜乐崖闻言,立刻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张绘制着繁复朱砂纹路的祛邪安神符篆,递给杨萱:“拿着,这几天多晒晒太阳,尽量远离阴气重的地方。”
她想起昨天杨萱对陈老的细心照料,顺势问道:“我记得杨警官说过你是陈家人,昨天看你一直在照顾陈老,那是你爷爷吗?”
“嗯,是我的大爷爷。”杨萱接过符篆,小心地收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我爷爷去得早,爸爸又身体不好,大爷爷很照顾我。”
“去得早?”黄奕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眉头瞬间拧紧。
临河餐馆那位老婆婆的话语也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陈庆良身体不好。现在杨萱也提到了她父亲的身体状况。
他想起昨天翻阅那本厚重族谱时的情景。因为那三十具女骸带来的冲击,他和姜乐崖的注意力几乎全被那些“入龛女”的记载所吸引。
但此刻,他竭力回忆着匆匆掠过的其他信息,发现陈氏历代男性的寿命记录,竟也充斥着“英年早逝”、“壮年病殁”这样触目惊心的字眼。
“你们家男性身体都不太好吗?”黄奕白急切地追问。
姜乐崖被他骤然严肃的语气惊动,立刻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和黄奕白几乎是同时,将专注而带着探究的目光投向了杨萱。
被两人如此锐利的眼神同时锁定,杨萱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你们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我几位爷爷,还有堂哥们,身体都不太好。”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梳理记忆,然后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恍然补充道,“倒是我们家女的,大部分人身体都挺结实的,寿命也长。”
杨萱自己显然也联想到了什么,作为参与民俗所调查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从前她坚信的家族基因问题,背后可能藏着更为诡谲难言的真相。
黄奕白打开自己昨天拍下的族谱的照片,一个个看过去,精准地捕捉到那些记载着陈家男性早逝的词句。
陈家大多数男人都活不过六十,而陈家女子,除了入龛的女人,多数都是长寿之人。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姜乐崖也同时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交换着同一个惊骇的念头。
难道陈家以人命献祭的罪孽,其报应,最终竟是以这种方式,落在了陈家男人的身上?
杨萱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们,三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祠堂弥漫的香火与陈朽气息萦绕着她们。
“怎么了吗?”杨萱的目光在姜乐崖和黄奕白凝重的脸上来回打量,“陈家男人的寿命真的有问题?”
姜乐崖沉默,她的视线越过杨萱,投向祠堂通往地宫的那道幽暗入口。
昨日在地宫深处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要渗入骨髓的阴寒邪气,以及那些无声控诉着惨烈过往的三十具冰冷骸骨,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闪回。
一个念头骤然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她猛地转头看向黄奕白,眼神锐利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再去地宫下看看。”
黄奕白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姜乐崖会如此突然地提出这个要求。他下意识地看向她,姜乐崖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
短暂的惊讶过后,黄奕白的眼神迅速沉静下来。他了解姜乐崖,她不是冲动的人,此刻的决定必然有其缘由。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同样干脆利落地点头,声音沉稳有力:“好,我陪你一起。”
他的应允带着一种无言的信任和支撑,瞬间驱散了姜乐崖心头最后一丝因那阴冷地宫而生的恐惧。她朝他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几分。
两人的目光再次投向杨萱。
“杨警官,你身体不太舒服就留在上面吧。”
杨萱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眼神复杂地看着通往地下的入口。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口袋,那里放着姜乐崖刚刚给她的祛邪安神符篆。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微微颤栗:“我也去。”作为陈家人,作为警察,她无法置身事外。
姜乐崖没有劝阻,只是深深地看了杨萱一眼,提醒道:“跟紧我们,有任何不适立刻出声。”
三人不再多言,重新整理好随身的符箓和必要的工具。
黄奕白这次走在最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入口处透下的光线,姜乐崖紧随其后,杨萱则紧紧跟在姜乐崖身侧。
他们再次踏入了那条通往地下幽暗世界的石阶。
石阶向下延伸,如同通往巨兽胃室的咽喉。冰冷潮湿感夹杂着泥土和陈年腐朽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比昨日似乎更加浓郁刺鼻。杂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姜乐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攥紧了袖中的符纸,眼神却锐利警醒,扫视着前方幽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