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四人再次踏入那弥漫着陈旧香烛气息的陈氏宗祠。
陈老颤巍巍地走向主祠中央的神龛,从一个雕着繁复云纹的木匣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用深青色锦缎包裹的物件。
他将族谱递给姜乐崖。
看得出来陈老身体确实不好,不得不由杨萱紧紧搀扶着,蹒跚地走向祠堂外寻了张椅子坐下喘息,只留下两个年轻人在这供奉着陈家列祖列宗排位的肃穆空间里。
祠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姜乐崖和黄奕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将那卷深青色的锦缎轻轻解开。
里面是一本册子,纸张是特制的,厚实而坚韧,边缘已微微泛黄卷曲,透出一种古旧的气息。
两人屏住呼吸,带着一种即将揭开尘封历史一角的紧张与期待,缓缓地将那承载着陈家数百年兴衰荣辱与人丁变迁的族谱展开了。
泛黄的族谱纸页在指间翻动,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陈氏一族数百年的枝蔓脉络。姜乐崖和黄奕白凝神细看了许久,只觉得那些墨字在眼前扭曲晃动,看得人两眼发酸。
姜乐崖揉着眉心,在繁复的人名与注记中捕捉到了异常。
她指尖点着几处记载,压低了声音对黄奕白说:“不对劲,目前为止族谱上明确记载无法入主祠,需入姑婆龛的女子数量已经多于地宫中女骸的数量。主家的,旁支的,未婚的,守寡的都有,总归都是孤身一人的女子。这多出来的都去哪儿了?”
据陈老所说,姑婆龛中所供奉女子牌位三十七位,他显然没必要在这个容易查证的数量上撒谎,这数量比地宫的尸骸多,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打上了一个死结。
就在这时,黄奕白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包裹族谱的深青色锦缎内衬,一个硬质的书本形状的凸起感异常清晰地传来,与柔软的锦缎触感截然不同。
“等等!”他低呼一声,立刻掀开锦缎覆盖的一角。果然,在族谱底下锦缎的夹层里,赫然藏着一本更为古旧,封面颜色深得近乎墨黑的线装书册。
黄奕白小心翼翼地将其抽了出来,封面上是几个遒劲却已有些褪色的古体字。
他努力辨认着,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起来:“栖水镇志?这是栖水镇的镇志!”
他的声音因这意外而重大的发现不自觉地拔高,姜乐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望向主祠那扇半掩的门扉。
门外,只有庭院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隐约传来的杨萱低低的询问和陈老模糊的回应。
没有惊动。
她迅速收回目光,凑到黄奕白身边,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本意外现世的《栖水镇志》上。
黄奕白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迅速翻动那本泛着霉味的《栖水镇志》,年岁太久,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姜乐崖则屏住呼吸,对照着摊开的陈氏族谱,目光在两者之间急速穿梭。
“看这!”黄奕白声音发紧,指着镇志上一段用朱砂圈过的模糊记载:“景和三年,大疫,疫病肆虐旬月,十室九空,后疫气骤散。”
姜乐崖的指尖几乎在同一时间点在族谱的对应年份上:“景和三年夏,族女陈月娘,年廿二,未字,自请入姑婆龛守贞,为家族祈福,族老嘉其志,允之。”
祠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腐朽纸张和陈年香灰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没有言语,他们默契地加快了速度,如同在挖掘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古墓。
“永昌七年,栖水河百年不遇洪灾,冲垮堤坝无数,摧毁农田数倾,三日后洪水退散。”
“永昌七年秋,旁支陈刘氏,新寡,自感命格孤煞克夫克族,请入姑婆龛,以赎己罪,保族人平安。”
“天启十五年,大旱,时隔五月,天降甘霖。”
“天启十五年,族女陈婉清,年廿五,突患重病而逝,其灵位入姑婆龛。”
类似的记录层出不穷。
一个又一个年份,一场又一场看似天灾**却突然发生的奇迹,被清晰地标注在镇志上。
而与之紧紧咬合的,是族谱上那一行行冰冷的记录,一个又一个正值芳华的女子,“自愿”地以各种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在灾祸发生前或发生之际,“恰巧”地进入了姑婆龛,成为了所谓的“守龛人”。
她们的名字,她们的“自愿”,她们的“归宿”,像一出被精心编排的戏码,展示了陈家一次次化险为夷的秘密。
姜乐崖的手指死死按在族谱上“陈婉清”的名字旁,那“突患重病而逝”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这根本就是……”
“献祭。”黄奕白替她说出了那个令人心惊的词。他握着铅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在本子上迅速划拉着一条清晰的时间线,每一次灾祸的年份,都必然对应着一个女子的“入龛”。
“不是什么死后守护的魂灵,更不是什么福薄女子的安置。”姜乐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寒意。
她们更像是祭品!是在陈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前,被挑选出来,以‘守龛人’的名义,被送入地宫那个祭台活祭,换取陈家平安的祭品。
总共三十七位入龛女子,那三十具骸骨或许就是她们中的一份子。
祠堂内死一般寂静。窗棂外透进来的微光,将供奉着陈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龛映照得影影绰绰,那些模糊的姓名和冰冷的木牌,此刻仿佛都笼罩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主祠门口。
姜乐崖和黄奕白心头同时一凛,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半掩的门扉被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推开,陈老沉沉地望向他们,姜乐崖和黄奕白险之又险地赶在他进来之前把镇志放了回去。
“两位,看完了吗?”
陈老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主祠内的安静。
姜乐崖若无其事地合拢了族谱,指尖在冰冷的锦缎上划过,确认着那份额外的发现已被完美隐藏回去。
“当然。”姜乐崖抬起头,脸上适时浮现出一点翻阅古籍后的疲惫,将族谱递了过去。
陈老浑浊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得如同古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近乎虔诚地接过那卷承载着家族秘辛的族谱。
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他颤巍巍地走向供奉神龛前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将族谱放回匣内。
一声轻微的“咔哒”脆响,黄铜小锁落下,沉重的匣盖合拢,仿佛也隔绝了刚刚被窥探的百年历史。
那木匣被重新安置在神龛深处,隐没在列祖列宗牌位投下的重重阴影里。
“两位调查的想必也差不多了吧?”陈老扶着匣子边缘,重重喘了口气,灰败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憔悴,连腰背都佝偻了几分,“老头子这身子骨,实在不中用了,得先回去歇着了。”
“当然,多谢陈老您的配合。”姜乐崖和黄奕白异口同声,语气真诚。
两人站在原地,目送着杨萱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那枯瘦的身影,一步一挪地消失在祠堂沉重的门扉之外。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疲惫感。为了套取线索,他们全程绷紧神经,字斟句酌,强作镇定地应付着这位深不可测的老族长。
两人这才惊觉,沉浸在族谱和镇志的翻阅中,时间竟已悄然流逝,转眼已是下午四点多。
“接下来去哪?”黄奕白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姜乐崖刚想开口商量,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急促的铃声。
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齐鹤扬。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齐鹤扬那标志性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声音,没有任何开场白,“调查有结论了吗?”
姜乐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陈氏宗祠:“有了一点头绪。”
“行。”齐鹤扬的回应干脆利落,似乎对这个进度毫不意外。紧接着,一句更令人头皮发紧的话砸了过来:“希望你们没有忘记,民俗所调查员每一次关键调查,都需要提交详尽的进展报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停顿带着无形的压力,“这份报告,也会作为你们最终考核评分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听筒里只剩下一串忙音。他根本不等回应,就冷酷地切断了通话。
黄奕白站得近,齐鹤扬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耳朵里。
“啊!!!” 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嚎,不受控制地从黄奕白喉咙里挤了出来,吓跑了枝头上一只白色鸽子。
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额头“咚”一声重重磕在旁边冰冷的廊柱上,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满脸的生无可恋。
“苍天啊!大地啊!怎么连这神神叨叨的民俗所也特么要写报告啊!”那悲愤的控诉,充满了牛马被文书工作支配的终极恐惧,激起了姜乐崖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