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乐崖顺着话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笑意问道:“婆婆,那您这店开了多少年啦?”
“快四十年喽!”老婆婆语气里带着岁月沉淀的自豪,“我和老头子年轻那会儿就支起这个灶头,一晃眼,孙女都上初中咯。”
黄奕白和姜乐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黄奕白接过话茬,语气自然仿佛是随意的闲聊:“那可真是老店了。婆婆,您是一直住在镇上吧?这栖水镇有什么特别值得逛逛的好地方吗?”
“多着哩!”老婆婆显然很乐意介绍自己的家乡,“像你们这样的小情侣,都喜欢去体验扎染作坊,穿汉服拍照,可好看哩。”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显然误会了两人的关系。
姜乐崖没急着澄清,顺势将话题引向目标:“对了婆婆,我看镇上北边有个挺气派的古建筑,雕梁画栋的,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参观拍照?”
老婆婆略一思索,便恍然:“哦!你说的是陈家的宗祠吧?那可进不得!”她摆摆手,“那是人家祭祖的地方,不是给外人看的景点。”
“现在还有宗祠啊?”黄奕白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陈家可是我们栖水镇数得着的大家族,祖祖辈辈扎根在这里的,”提起熟悉的人和事,老婆婆谈兴更浓。
此时店里客人不多,她便倚在桌边,话匣子打开了,“听老辈人讲,陈家祖上是靠跑船经商发的家,还出过一位状元郎呢!那宗祠就是那时候修的,讲究得很。”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小镇居民对大族的微妙敬畏:“现在陈家也是镇上顶顶体面的人家。就这年头,陈家还正经八百地有族长哩。”
“族长?”姜乐崖和黄奕白立刻配合地表现出年轻人的好奇,异口同声地问,“是谁啊?”
“就是陈庆良嘛,”老婆婆顺口道,“也是咱们栖水镇的镇长,人挺好的。不过,”她微微摇头,带上了些感叹,“身子骨不太好,不大出来走动。唉,说起来陈家男人也是命苦,祖祖辈辈都没几个长寿的,福薄啊。”
总算撬开了话头,摸到点有用的边角,姜乐崖眼神微亮,正想再深入问几句关于这位陈族长或宗祠的事,门口风铃轻响,又有客人进来了。
老婆婆立刻扬起热情的笑容,转身招呼新客去了,留下的话头飘散在饭菜的香气里。
再追问下去未免太刻意了,姜乐崖和黄奕白吃完这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又往陈氏宗祠的方向走回去,杨萱刚刚通知说她和陈家族长在宗祠等候。
刚走到陈氏宗祠,就看见门边站着一位身着深色衣裳的老者。他便是陈氏现任族长陈庆良。
老人身形枯瘦,背脊却挺得笔直,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浑浊的双眼深处翻涌着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陈老。”姜乐崖上前,“麻烦您来配合我们调查了。”
陈庆良的目光在姜乐崖和黄奕白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这两位年轻人能否担此重任。
他干咳一声:“我年纪大,就托大称呼你们一声小姜和小黄了,我已经听小萱介绍过了。有什么你们就问吧,我一定配合。”
他的话语带着沉重的叹息,目光扫过宗祠时,一种深藏的疲惫感几乎要溢出来。
黄奕白父母长辈都是学医的,勉强算是医学世家,自然注意到老人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纹般凸起,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很符合之前打听的他身体不好的消息。
“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坐着说话吧。”杨萱的声音温和平静,她站在老人身后半步,一只手稳稳搀扶着他微弯的手臂,“旁边就有家茶馆。”
姜乐崖和黄奕白自然没有异议。几人移步至茶馆,拣了张靠窗的方桌坐下。古旧的木窗棂外,是缓缓流淌的栖水河。
待清茶氤氲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姜乐崖才看向对面那位面容沧桑的陈姓老人。或许是受外公姜谦行的影响,她对老人总怀着一份特殊的关切。
“陈老,”她斟酌着开口,目光清澈而直接,“我们在宗祠里,看到除了主祠,还有一个姑婆龛。不知这龛是作何用处的?”
陈老布满皱纹的手端起茶杯,又缓缓放下,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那是陈家老规矩了。”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流淌的河水,声音低沉,“族中女子,若终身未嫁,或意外身亡,死后牌位便不能入主祠堂受香火。她们的归宿,便是那姑婆龛。”
黄奕白一直低着头,手中的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此刻却突然抬起眼,犀利发问:“‘守龛人’指的就是这些女子吗?”
陈老有些意外,不由得侧目,重新打量了一眼这个看起来老实安静的年轻男生。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是。这些‘姑婆’们,她们的魂灵会化作家族的‘守龛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复述某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世代守护陈家血脉,同时也享受着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供奉?姜乐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那龛内积着厚厚灰尘的供台,还有空空荡荡的供品。
她心底那点对老人的关切瞬间被一种嘲弄取代,目光直直地投向陈老,带着一丝探究和尖锐:“这些女人,她们是自愿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陈老原本平和甚至带着点追忆的神色倏然沉了下来,他苍老的眼睛看向姜乐崖,眼神变得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他语气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当然是自愿的!怎么?”他微微提高了声调,脸上的皱纹似乎都绷紧了,“难道你觉得,是我们这些族人,逼迫她们走上这条路不成?”
他端起茶杯,重重地呷了一口,像是要压下某种情绪,随即用一种斩钉截铁近乎宣告般的口吻补充道:“姑婆自愿献身,不入轮回,永驻祠堂,护佑家族平安昌盛。这对她们而言,是无上的福泽。”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不容辩驳,可姜乐崖总觉得他说的话和老人沉重的表情有一种割裂感。
“既然是自愿的,”姜乐崖刻意加重了‘自愿’那两个字,直刺向陈老的平静,“那我们就来谈谈那个地宫吧。陈氏宗祠底下,那个祭台周围三十具女性骸骨,陈家当真对此一无所知?”
空气骤然凝固,茶馆里细微的交谈声、杯碟轻碰声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窗外河水沉闷的流淌。
陈老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连茶汤表面都未曾漾起一丝涟漪。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惊涛骇浪,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近乎冷漠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甚至荒谬至极的传闻:“小丫头,谁会在自家供奉祖宗香火的祠堂底下,干这种事呢?”
他晦涩的目光扫过姜乐崖紧绷的脸,又掠过黄奕白紧握的笔,嘴角牵起一个近乎悲悯的弧度:“姑婆龛,说到底不过是陈氏一族祖上定下的老规矩罢了。一代代传下来,成了个念想。现如今这光景,哪还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说法?”
他饮了一口茶,“要我说啊,无非是古时候那些命数不济、福薄缘浅的女人,生前入不了夫家祠堂,死后也进不了陈氏主祠的门楣,才被挪到那偏安一隅的姑婆龛里,给她们个体面的安置罢了。”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轻飘飘,仿佛在谈论如何处置几件不合时宜的旧物,将那沉重的“三十具骸骨”和“姑婆”的命运,轻描淡写地归结于“命数”和“福薄”。
“是你们先入为主,要将那三十具无名的骸骨,与我们陈家的姑婆龛扯上关系。” 陈老的声音不高,却笃定的将那骇人听闻的指控,推回到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之上。
姜乐崖心底冷笑。能稳坐一族之长位置的人,果然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陈家的直接嫌疑,又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调查者的主观臆断。
陈家嫌疑虽大,确实远未到盖棺定论之时。
她面上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暗藏锋芒的交锋从未发生过,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
“陈老说的是。是我们年轻人想得浅了。不过,陈氏这样渊源深厚的大家族,既有宗祠,想必也珍藏着详尽的族谱吧?不知是否方便让我们一观?也好更深入地了解陈家的脉络传承。”
出乎意料的是,陈老并未立刻拒绝。
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里仿佛沉淀着无数难以言说的权衡。
最终,他缓缓颔首,竟是一口应承下来,态度甚至称得上配合:“两位既然是为了解决地宫之事而来,说到底,也是为了帮我们陈家。族谱,自然可以看。”
“族谱,就供奉在主祠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