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看不清面容的几个男人咧着一口黄牙的嘴笑了起来,没有声音,但她却好像听到了那恶心的笑声。
几张鲜红的百元大钞被白胖的手指拍在了桌上。
哄笑声在心底响得更为起劲,那股恶心反胃感向上翻涌,酒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她只觉得周围天旋地转。
“不够?”
眼前景象在摇摆,朦胧的灯光中她只看见那白胖的手弹开一个皮夹子,从里面又抽出几张艳红的票子来,拍在先前那几张票子上。
白色的手掌压在艳红的纸票上,澄黄的酒上漂着细密的白色泡泡。烟味和酒气混杂在一起,夹着酒吧特有的气息,她眼前昏花,倔强僵直的脊背在此刻忽然觉得有些疲软。
她久久没有回答,心底唯一清晰的声音催促着她离开。
“给脸不要。”白胖男子又用皮夹子里抽出几张来狠狠拍在桌上。
这动静不小,周围似有一瞬间的安静,无数双带着探究的目光投射了过来,要将她那单薄的背影洞穿。
“我陪哥喝几杯,这小姑娘是新来的,还不懂事儿。”
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上前来要拿过桌上的一杯酒,手摸向那叠压着的票子,却被白胖男人一把推开。
“老子要她喝,你是什么东西就往上凑?”
白胖男人没了耐心,抓起桌上一瓶百威扯开拉环,酒沫喷了一手,他站起身举起手把酒举到贺燕筠头顶。
冰凉的酒液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啤酒独特的香味灌进鼻尖,她低着头舔了舔,没什么味道,并不苦涩。
那时候在小县城里这种洋酒卖的价格并不便宜,比那些青岛、雪花贵多了,她第一次尝到这个味道,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周围惊叫声已经被她隔离,她内心的情绪也被封闭,好像冷漠的看客一般,甚至已经预知到了这一幕。
不远处人群退散开来,身量纤细的女人背着光缓步而来,看不清容貌,只知身段极好,想来面容也不会差。
低着头的贺燕筠只能看到一双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之下纤长笔直的腿,人停在她面前,柑橘的清香味霸道的覆盖了周围混杂的气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着她的下颚,以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贺燕筠可以完全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脸。
一双狭长的眼,眼角略微上挑却不带笑意,鼻尖高挺,唇薄如纸。她的气质很独特,贺燕筠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锋利到像是一把出鞘的刀,这般清醒的眼神她从未在这样的场合中见到过。
对方的气质和这糜烂的地方格格不入,出现在这里好像就是一个意外,一场梦,她的幻想。
这张脸她很熟悉,心中却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一般,叫不出名字来,直到对方温热的手指抚上她的脸,擦干她睫毛上凝着的水珠。
她身上冷冽的气质散开,温柔的笑意浮现在脸上。
贺燕筠心上的迷雾忽然也就散开,所有的所有回忆宛如一道惊雷般在她脑海里炸开,她想起了面前这个人是谁,也明白了这就是上天给她开的玩笑。
震震雷声在耳边响起,惊醒了本就睡的不踏实的贺燕筠。
摆在床头的手机,叮铃铃地响着,不知道响了多久。
来电号码没有备注,贺燕筠却并不陌生,自从删了联系人之后,对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再也没有打来过电话。
贺燕筠揉了揉昏沉的脑袋,方才那一觉睡了像是没睡一样,脑子反而更加疼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半夜十二点多,那串号码坚持不懈地在屏幕上跳动着,大有不接就不会停息的意思。
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会是什么事情呢?
贺燕筠接通了电话,电话对面一片安静。
“什么事?”
她没有这几秒的耐心等对面开口。
外面风雨声呼啸,撞击着床边的玻璃窗哐哐作响,无形之中带来一股压抑的氛围。
她没有等多久,就听到电话对面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
“你那边还好吗?”
贺燕筠沉默。
半夜打电话过来只是问自己好不好吗?
她抬头看了看周围,一滴滴水声透过风雨传入耳中,她这才觉得脚边似乎有些湿冷。
贺燕筠举着手机抬头一看,屏幕投射出微弱的灯光中,自屋顶落下来的水珠十分显眼。
她所居住的七号房本来就老旧,并没有天花板,头顶是几根原木柱子,可以清晰看见屋顶内部结构。
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漏水也是正常,她以前住在乡下老家的时候没少遇见过这些事情。
昨天兴许是雨没有下大的缘故,屋内没有漏水,今夜雨下得确实有点太大了。
窗子的缝隙处不断有冷风灌进来,顶上的雨滴也越落越快,床脚处湿了一片,冰冷的触感自脚边传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没事。”
她一边冷漠拒绝着对面的好意询问,一面从床上起身,将打湿的床单被角掖起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这边传了过去,对面安静了一瞬,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
“漏雨了是吗?”
贺燕筠看着自己手上湿透的被子,沉默了几秒回道:“没有。”
“我过来看看。”
“不用了。”
她立刻拒绝。
这次电话对面沉默了。
“所以漏雨了是吗?”
贺燕筠这次没有再反驳。
“过来睡吧。”
对面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房间里没有安装摄像机,双方都没有在屏幕前演戏的意思。
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停了一顿,贺燕筠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但她的头脑却格外地清醒。
两人相处那么多年,她最是了解林月初的性格,这是下最后通牒的意思,一般到这个时候,无论是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她回忆起从前两人之间争吵的片段,似乎没有哪一次是真正吵起来的,每次都会以这样的情况收场。
她确实会低头,但那是以前了。
现在她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说不呢?”
话音落下,两边都陷入了沉默。这次安静的时间比前几次都要久,久到贺燕筠都以为这电话已经挂断。
外面风声骤大,连木制的门板都哐哐作响,唯一安静不变的还是这通电话,以及屋内的氛围。
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她的耐心在一点点流逝,就在她以为对面不会再说话的时候,那冷静平淡的声音透了过来。
“可以别闹了吗?”
外面那似乎能将天地万物都卷走的风雨忽然间安静了片刻,贺燕筠心头一窒,大脑空白了一瞬。
什么声音都无法再传入她的耳中,此刻脑中回响的只有林月初那句话。
愤怒难过等等情绪如同洪水一般疯狂灌入她的脑中,挤满她所有的感受,无数句话在嘴边徘徊,最终却只有一声嗤笑。
眼眶酸涩温热,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她分不清是不是因为天黑没有开灯的缘故。
“你一直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鼻音居然这么重了,喉头也有些发紧,说出这几个字十分吃力。
明明是想要说出云淡风轻的感觉,想要表达她的毫不在意,但实在是演技太差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进步,还是这样一眼就能让人看清的模样。
心底怨恨自己的念头一瞬间占了上风,她痛恨自己到现在还因为对方只是在电话里的一两句话就产生这么大的波动,那些年那些过去的时间里,她无数次告诫自己的话,在此刻被击碎,灰飞烟灭。
仿佛那些只是她给自己罗织的一个假象,她其实从未忘记过。
她最无法接受的一个恐怖的真相是,她可能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她。
这是她最痛恨也最无法接受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道声音依旧淡然,仿佛无论是什么事情、什么状况都无法让她有半分波动。她总是那样娴静优雅的模样,谁也没办法指责上半分。
贺燕筠最是讨厌她这一点。
仿佛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她,别人都像疯子一般。
“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贺燕筠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几分。
在回来之前她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以林月初的高傲她们两个应该不会再有说这句话的一天。
她没有预设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内心竟然也没有几分波动,还不如方才听到林月初的那句话来得波动大。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此时说出来也不过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个结果已经明晰的问题而已。
所以她没有等林月初的回答便继续说。
“我想,在那份合约中应该有提到过,任何一方都有权利单方面解除这份合同、结束这段关系,林小姐这么好的记性应该不会忘记吧?”
贺燕筠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只是话音末那丝丝不平稳的颤抖气息显示出她的内心并非这般毫不在意。
对面闻声沉默,电话里却不如之前一样安静到落针可闻,丝丝模糊的风雨声钻了过来,那沉默却在风雨中愈发明显。
“我知道了,所以你不过来吗?”
林月初似乎完全不纠结于贺燕筠这番冷漠的话,仍旧问起了这个问题,不过这次她补上了一句。
“以前辈的身份邀请,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