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谷俊游
生之慢慢,总有离人。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义兄夏侯湛辞世而去了,世间失落了一抹太过明亮、璀璨的颜色。而同样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潘岳,却还再活着,苟全性命于乱世、揣满遗憾地活着,日月星辰、四时风物,亲、友、敌、疏,功、名、利、禄,对于而今只有老母相伴,年近半百却一无所剩、一无所有的潘岳来说,好像都再没有了什么特别的意义。生之慢慢,余年何为?壮年白发犹似垂暮,一颗心将死未死,幽幽暗暗……
养鸡、养羊、种地、种菜,闲居陋室、奉养老母,这就是潘岳返回中牟老家之后,所有的日常。能够让一颗不愿闲着的心,闲下来,不愿平常的心,平常下来,岂不也是一种人间难得的修为?虽然思想上总还是有些不甘,有些盘桓,有些逸动,不甘心就这样空老于林泉之下,盘桓于这几间斑驳、古旧的潘家老屋之中……逸动的思绪,显然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空洞和莽撞,而是多了几分对于人生、对于人世的思考与总结。族中的其他叔伯兄弟甚至子侄辈的后生们,都还在“为官做宰”,在“斗志不减”。唯有他潘岳,他这个曾经在族人、长辈甚至朋友们的眼中,最应该有着不同凡响将来的人,却活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哥哥潘释和两个弟弟潘豹、潘据,如今无论是生活还是为官,都让老母亲和他非常放心,只是兄弟们会时不时地回来家乡看望看望他和老母,一家人相较起来,似乎只有他,只有如今的他,才是那个最最让亲人牵挂、惦念的,可怜的独行者!
这个春日的午后,微风缕缕披着暖日的流光,在庭院中徜徉漫步,拂过墙边枝头的粉红、嫩白,偷偷摘采着桃李的芬芳,“安仁,别总在屋里闷着,闲时还是多到外面走走,外面的空气好……”老母亲关切的声音,就是伴着这样的馨香阵阵,缓缓地来到了他的身旁。
“母亲,……”潘岳回头唤了一声母亲,而后便忧郁着面色转过头去,若有所思地伏在桌案之上。
自从去年到至许昌,参加完义兄夏侯湛的葬礼回来后,半年多的时光过去了,母亲眼中的潘岳,时不时地就会这样消沉的一声不吭,一语不出地闷在屋内,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还是在难过、在思考些什么。临近四月的中原大地,乍暖还寒,春雨蓦降,眼看着清明就在眼前了……
“母亲,我无事,只是突然间想写点儿什么……”老母亲面容上那日渐加深的忧思之情,使得潘岳又禁不住刻意地转过头来,刻意补充似地安慰了母亲一句。自从父亲离世去后,潘岳明显地注意到,母亲头上的白霜悄然间又多了那么细细的一层,就像春日里桂树枝头又新发的那一片翠枝嫩叶,只是这两者的意义却截然不同:一个代表了又一季的新生,一个则代表了年华的渐愈消亡。自从跟随、陪伴着自己生活以后,母亲常日里的愁和虑,便都默默无言地叠加在了她那日渐老去的面容之上,叠加在了她日趋增多的皱纹和渐趋稀疏的白发间。
“哦,安仁,那你就写吧,母亲不打搅你,对了,安仁,你的义兄故去后,他的家人还好吧?”母亲的问话和目光中,悄然沉淀着几多对于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感慨。
“唉,也是不太好!……”潘岳叹了口气,搁下了笔,心头一阵阵潮滚浪翻。
“安仁,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母亲依然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静静的话语,只说了一半儿便又止住了。
“等大哥他们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给父亲上坟扫墓……”潘岳离开桌案,立起身来,顺着母亲的话语,回复着母亲的意思。
“嗯,好,安仁,你不写了?安仁你看,这是昨晚圣莲交给我的,她给你做的新衣……”母亲的话语和神态中,都闪现着丝丝点点异样的喜悦和安慰。
“哦,母亲,您就放在床上吧,……”潘岳并没有抬眼注意到母亲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走近了窗口处,望着窗外渐愈浓郁的春景,淡淡地答复着自己的母亲。
“好吧,安仁,……安仁,你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也不好总是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吧?母亲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圣莲……”邢氏老夫人望着窗下自己的儿子,望着儿子那因为消瘦了太多,而显得颀长了太多的背影,试探的话语,最终还是默无声息地终结在了儿子的一声长叹中。
“母亲,儿此生,不会再有别人了!”
“那好吧,安仁……”
邢氏老夫人深谙儿子潘岳的秉性,虽然她自从来到儿子家中不久,就能看出丫鬟圣莲内心深藏着的那份情意,那份对于她自己儿子潘岳此生无悔的情意。可那似乎又是根本不可能的,除了儿子并不放在心上的所谓门第清规、尊卑贵贱之说,儿子潘岳自身的经历,儿子对于一份感情的忠守,一段二十余载的婚姻走到最终,留给儿子的“一无所有”,其实已经让他的心彻底死掉,已很难再被新的情感唤醒。丈夫潘芘去世以后,一家人树倒猢狲散,一直只与丈夫一人有所交流,对丈夫一人忠心不二的管家——严仲杰,向她告别远走了,她也并没有再三的挽留,因为她知道,早就从丈夫潘芘的口中知道严仲杰其人如何,来历如何,他本蜀地“断头将军”严颜之后,只因为自己的丈夫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才跟随丈夫来在自家府中多年,忠心耿耿做事,否则,早就远遁深山,不问世事了。而丫鬟柳烟和幻雪等一众奴仆,也都给了钱两,遣散了。自己为了次子潘岳,为了母子间相互能有个照应,于是便来到了儿子潘岳的家中,可儿子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让她面对的却总是满目的惨淡,满目的凄凉……
孙女小金鹿,儿媳杨容姬,成了儿子心头永远都抹不去的痛,疤痕累累的岁月,击垮了儿子曾经所有的豪情和热血,击垮了儿子的身和心!
邢氏老夫人面对着儿子潘岳的背影,又暖言唠叨嘱咐了几句后,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屋中,隔着窗户看到丫鬟圣莲正端着一盆在河边洗好的衣物,走进了院门……邢氏老夫人是喜欢圣莲的,她觉得圣莲人如其名,圣洁得就像一朵尘污不染的莲花。身处在这个门阀林立,尊卑贵贱界限分明的世道,邢氏老夫人虽出身于世家大族的河间邢氏,自小就过着使奴唤婢,安稳优渥的生活,成年后,又嫁给了同样官宦世家出身的潘芘,过着也算富有、淡然的日子,可老夫人对于府上下人中,品性尚好者,却也是从来都不会吝啬她的喜爱和宽待之情的。如今的儿子潘岳,一无官二无职,虽也有着兄和弟适当地接济,但过得其实也就和一个贫苦的农人差不多,可圣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尽着一个奴仆该尽的责任,每天不辞劳苦地照顾着她的儿子,也照顾着她的一切衣食起居……
“知子莫若母”,邢氏老夫人隐隐地总能感觉到,感觉到儿子潘岳像是有点儿变了,变得忧郁,变得沉闷,变得本来就不怎么爱多言多语的一个人,显得更加得心思沉重、语出无言了。虽然儿子对自己很孝顺,非常的孝顺,不但会经常到至市集,把他在园中种得的菜蔬卖掉,买回自己爱吃的食物,还会在花开烂漫的季节,挑选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搀扶着自己去赏花游乐,自己染病时,儿子甚至会亲身挤羊奶给自己喝,以增强自己的体力,使自己年老多病的身体重新康健起来。作为一个母亲,她深深感恩儿子的至孝和至诚,可这些常日里的一切,却并不能完全掩饰住她眼里目中,儿子自身悄然间的变化,一种她看不透猜不到的思想上的变化。可说来也是啊,如此坎坷的经历,自身的沉浮,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丝毫不变呢?但作为母亲,其实只要能够看到儿子是健康和平安的,就足够了,就很满足了……她其实是很希望儿子能一直就这样安于现状,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的,因为世事太繁杂,太坎坷,久经磨难的身心,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挫折和打击了……唉,邢氏老夫人不知曾经多少次这样自顾自地叹着气,多少年来的多少次,郁结在她心头的那个梗,还有丈夫潘芘临终前留给她的嘱托,总是多少次地默默敲打着她的心房,虽不免有些自寻烦恼,却又总是缠缠绕绕地挥之难去……
那还是很多年以前,一次回到河间的娘家,遇到同样前来探望父母,嫁到洛阳一吴姓富商之家的姐姐,姐姐慧智,不喜官场,所以择婿只挑家境富裕,心仪之人即可。姐姐给她讲了一件奇闻异事,说是听闻洛阳郊外一个小商贾之家生了一个儿子,长相极美,长到十四五岁时,走在洛阳的街上,也是轰动的恰如他的外甥潘岳当年少小时一样,据传,那户人家姓周,那男孩儿名为周小史,可这个周小史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之家,但他的出生却含带了太多奇幻瑰异的色彩,据说,周小史出生时,他的母亲就因为大出血身亡了,而他出生的同时,他们家中竟还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狐,相传此乃不祥之兆,于是,周小史的父亲便认为这个降生在他们家中,面容绝美的孩子是个祸水,周小史后来长大了,他的父亲也不让他读书识字,不培养他,还把他关禁在家中,不许出门。后来的某一天,年龄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周小史,竟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有传闻说他入宫了,也有传闻说他进山修道了,至于这些传闻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似乎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楚,没有人真正关心,反正从那以后,周小史这孩子就再也没有被人见到过,就仿佛被上天收走了,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由此,邢氏老夫人不禁思想起自己在怀着次子潘岳之时,一日午后小憩醒来,模模糊糊地记得似乎做过一个桃花飘落、满地花瓣雨的梦,不知这梦意味着什么,几十年都过去了,她也从来都未曾把这个梦放在心上,更未曾向她的夫君潘芘提起过,因为比这还要迷乱得多,甚至恐怖得多的梦,她都曾不止一次地做过,这个梦又能算得什么呢?可如今对比起姐姐口中的周小史,看看儿子潘岳半生的所历,她却不免心内暗暗升起了鬼神宿命之说,犯起了嘀咕,犯起了踌躇,踌躇儿子潘岳的将来,踌躇儿子潘岳的命运。
而此时另一间屋里的潘岳,却在思索着和母亲不一样的思索,踌躇着和母亲不一样的踌躇。
他把自己沉浸在屋中,沉浸在一种他想要得到的幽静、轻渺的氛围中,他眼前的桌上,摆放着他悼念妻子杨容姬的诗文,那是妻子去世一周年之际,他含泪写下的。摆放着他因一时兴起,挥笔而就的《闲居赋》,那是他想象中的一种非常潇洒、闲适的桃源生活……这明明是一阴一阳,阴阳相隔,两种完全不同、互不相融的境况,他的两种心情,目下,却被他莫名其妙地相融在了他的桌案之上,是死与生的混淆,还是他虽生犹死的幽叹,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就总是这样,习惯了一个人踯躅、一个人沉吟、一个人孤独地胡思乱想着……好久好久,好多好多……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
清明临近,淡雨疏烟、落花飞絮,又是一年生者追思逝者,逝去的亲人再次“走回”自己生命中的日子,“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草萋萋,雨凌乱,新泥旧土,似乎只在转眼间,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流逝是何其的惨然,何其的挽留不住,生命的存在又是何其的珍贵!何其的步履维艰!
这是潘岳奉母还乡、回归故里之后的第四个清明,一切礼俗规仪都像往年的清明节一样,兄长潘释、弟弟潘豹、潘据,皆携妻带子地从百里、千里之外返回故里,虔心祭祖,为他们故去的老父亲上坟扫墓。
只是今年稍有不一样的是,潘家老屋中,意外地来了一个人,一个和潘岳兄弟一同祭祖,并肩负着拜访邀请之任的人,一个潘氏家族里和潘岳熟而又熟,只小潘岳三岁,却和潘岳叔侄相称,且一直都对潘岳既尊敬有加又往来频繁的人——潘尼。
也许是命运早就注定好了潘岳就不该平平无奇,因为他从小就因了相貌和才学之故,而轰动四乡八里,轰动洛阳。也许是潘岳的人生就不该草草地收尾,因为他内心的高傲和不甘寂寞似乎一直都在,只是太过凄苦、太过悲惨的经历和过往,才把它们慢慢地消磨,消磨得淡了,消磨得薄了!所以潘尼来了,带着邀请潘岳再次出仕、改变潘岳日后人生的使命,成了潘岳落寞人生的一丝春风一点绿,成了他从此“风华再现、生命激扬起更多波澜”的转折点。
潘尼的父亲潘满,在曹魏时期,曾任平原太守,和潘岳本是同一个祖父的一脉相承,只因去年的夏秋之际,久病不愈、长辞人世,才魂归故里,与潘芘一样,被安葬在家族的墓地里,所以潘尼此番,也是因了清明节祭拜先父之故,回到了家乡中牟,与潘岳一家人因此而得以相聚有十数日之久。
潘尼,字正叔,也是潘氏家族里的拔萃俊才,少年之时也似他的堂叔父潘岳一般,以文采华章而闻名于乡里,因才华而被举荐为官,只是潘尼的天性极其稳静恬淡,与他外虽沉静,内却高傲无比,从不拒绝声名彰显、与众不同的叔父潘岳相较起来,他显得既不喜与人争利,也不喜人前多尊。潘尼的相貌像极了他的为人,既不俊逸也不拔群,只是一副谦厚的中人之姿,眉目文秀,鼻直口端,身形还算高大,却总喜默默俯身,低头做事,所以,尽管潘尼之才、之智,并不在他的堂叔父潘岳之下多少,但他的名声和威望却要比潘岳不知低下去了几阶峰峦。当然,他仕途上的波折以及生活上的磨难,也同样比潘岳这样不甘人后之人,不知要稳静、恬淡了多少。潘尼早年曾被荐于州官,因父亲多病,便辞职事亲。太康六年(285年),被举荐为秀才,任太常博士,太康八年,任高陆令,隔年转任淮南王司马允的镇东参军。司马衷即位后的第二年(292年),潘尼任太子舍人(太子詹事府属官)之职至今。
“二叔,不知叔父可还记得当年太学之时,您的那些同窗学友吗?比如左思、还有杜斌?”清明之后,一个终于能够风清气朗的午后时分,阳光微微地飘洒于村落之间,映红于田野之上,在潘岳家后园偌大的庭院中,潘岳兄弟及他们的堂侄子潘尼五人,肆意洒脱地席地围坐在一棵嫩芽初上的苍劲柳树之下,清茶脆果、谈天论地,好不惬意、疏懒的乡野时光。
“记得,他二人应该还都在朝为官吧?”
“是的,叔父,他二人不但在朝为官,还因为皆擅文章之故,被散骑常侍,后军将军贾谧,开阁延宾,奉为座上客。”潘尼说话很少婉转铺垫,一向喜欢直来直去,与其他几位叔父微聊几句过后,便把话题直接引向了他的二叔潘岳,道明了他此番的来意和使命。
“哦,是吗?……倒是听闻过贾谧其人,他不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吗?”
“对,叔父说的正是,看来叔父虽闲居乡野,却对朝政上的事,还是有所关注的,……”
“唉,只是听闻而已,……”
潘尼口中的贾谧本是鲁郡公贾充的亲外孙,字长渊,原姓韩,因其外祖父贾充的儿子贾黎民早卒而无后,遂被过继给贾充为嗣,改姓贾。
贾谧是贾充最小的女儿贾午的儿子,当朝皇后贾南风的外甥,其父亲本是南阳人韩寿,(字德真,南阳堵阳人,曹魏司徒韩暨曾孙。)韩寿“美姿容,善容止”,也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子弟,韩寿二十岁左右之时,即被贾充征辟为司空掾,整日与贾充的一帮僚属在贾府中宴饮论事。贾午那时也像她的姐姐贾南风一样,步入了少女思春、情怀荡漾的年纪,也曾于窗外窥见韩寿这个美貌郎君,于是,也遣了一名婢女前往韩寿的住处,为她牵线搭桥。
贾午与韩寿的这段情缘之所以能够得偿所愿,一是因了贾午这个婢女足够伶牙俐齿,告诉韩寿说她家二小姐“光丽艳逸,端美绝伦”。二则是这贾午生的确实要好过她的姐姐贾南风数倍,虽无天香国色之姿,却也非常清雅可爱,灵俏动人。三就应该是这韩寿美则美矣,然他的心智品性,与潘岳的为人却是大不相同的,在他看来,能得贾充女儿的青睐,那么“平步青云”一词,岂不成了他旦夕之间即可做到之事,故而,他便很是心动、动心不已,弱冠的年华,健康壮美的身体,“劲捷过人,逾垣而至”,竟翻过了贾充家那么高大的府墙,前去与贾午私会。
贾午**初开、食髓知味,**数番后,自然是畅爽得不得了,于是,激动感怀之下、缠绵依恋之时,她便把皇帝司马炎御赐给其父贾充的西域异香也偷出来,赠送给了韩寿……说起来,这贾午的胆量可是一点儿也不比她的姐姐贾南风差,既然做了此事,似乎就不怕别人知晓。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贾充的僚属便发现了韩寿身上的一些端倪,于是报告给贾充,说韩寿身上每日奇香扑鼻,经月不歇,贾充闻言大惊,深知这种异香,皇帝只赐给了他和大司马陈骞两人,怎会到得韩寿身上?又联想到小女儿近来悦畅之态异于常人,于是也就明白是自己的女儿有了私情了。可若与他的另外两个女儿——贾荃和贾南风,嫁得的贵婿(一个是齐王司马攸,一个是太子司马衷)相较起来,这韩寿的家世,毋庸说是身为皇族的司马家,就是比起他贾家,也是相去甚远,虽也算得世家大族,累世公卿,但若要比起他贾充的权势和地位,实在是差得有些远了。可既然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作为父亲的他,又能把自己娇惯万般的亲生女儿如之奈何呢?又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呢?好在韩寿其人也能入得他的眼,韩寿的家世嘛,唉,马马虎虎也算说得过去,所以贾充最终也就顺坡下驴,很不情愿地把小女儿贾午嫁给了那韩寿为妻。
贾谧既然是皇后贾南风过继后的亲侄子,实质上的亲外甥,那么他大受宠幸和推崇的程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加之他又承袭了其外祖父贾充的爵位,头上环绕着当朝皇后的椒房之亲,真可谓权过人主,威福无比。
贾谧其人还算好学,还算稍有才思,他喜好诗词歌赋,且又自命不凡,虽然器物珍丽,歌僮美女,选极一时,但他仍然不满足于自己现有的奢侈与豪华。因为听到有人称赞其文章华美,夸奖他可与汉朝的大才子贾谊比肩,便开始刻意地宣扬诗赋,网罗诗赋人才。其实以贾谧的才学,若要与西汉的文学大家贾谊相较起来,那差距可不是只有十里百里之远的距离,那些吹捧他的人,大多是出于谄媚的目的,出于敬畏他的出身,所以才把他略有造诣的辞赋之才高高地赞誉。可谁料想,这个马屁拍的却是正中贾谧的下怀,青春浮华的少年后生,洛阳城里的“第一贵公子”,于是即刻就“开门延宾”,一时间“海内辐凑,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莫不尽礼事之。”
那晚夜色昏暗,夜雨凌乱,那是潘尼告辞走后的第一个黄昏,大哥潘释的身影悄然而至,被阵阵凉气袭人的晚风,送进了潘岳的房中,几盏清烛,两个身影,时而沉默,时而幽愤地交谈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之久。
潘释自小到大对于潘岳这个与他同父同母,仅仅小他三岁的弟弟,说不上有多喜欢,但也谈不上有多厌烦,可却因了潘岳从四五岁后直到成年,父母的、亲戚朋友的、乡里乡亲的、街上路人的,所有的褒奖,所有的关注,所有头上闪耀着的光环,都归于他这个弟弟一人所有了,所以,才使得身为长子的潘释,潘岳的亲大哥,一直都显得那么得悄无声息,那么得平平无奇。
潘释知道自己无论从才学,从面貌上,都远不及他的这个二弟那般出色,每次只要和二弟潘岳一起,出门游玩也好,走亲访友也罢,他都会被自己这个弟弟的风采掩盖的似乎连个弟弟的影子都不如。他感觉,父亲的希望好像也是放在二弟潘岳身上的更多,所以自幼年到成年,这么多年间,他一直都是在默默地,努力地做自己,证明自己,隐隐的嫉妒不能说没有,但他也逐渐学会了调节自己,那就是少和这个弟弟一起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远离他的光环,因此,他们弟兄在各自成长的这么多年里,直至后来又都各自娶妻生子,为官成家,他和二弟潘岳的来往,一直都很少很少,兄弟俩也很少交心、交流些什么,如今弟兄两个都已到了这般年纪,半生的经历,世事的无常,似乎已经把曾经的那些浮华,那些在意的和不在意的,都慢慢地淡化掉了。他虽然平常、普通,但显然如今的他,生活的却要比他的二弟潘岳幸福的多,他有妻子在旁,有儿孙绕膝,有朝廷侍御史的官职在身,而弟弟潘岳却只剩下了孑身一人,布衣一介……
“唉,……”一声叹息,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二弟这么多年以来最常有的情态和状态。
“二弟,不要去贾谧府上……”潘释的话语紧跟着潘岳的那声叹息,有的放矢,直切要害。
“为何?大哥……”潘岳漫不经心地问了自己兄长一句。
“为了咱全家人乃至全族人……”潘释的话语显得庄重而又沉重。
“大哥所言之意,唉……”潘岳的眉毛拧得如窗外的夜色一般浓重。
“二弟,可曾忘了齐王司马攸?可曾忘了杨骏?可曾忘了嵇康?”
“没忘……”
“既然没忘,为何还要去飞蛾投火呢!……”
“大哥……”
“二弟,大哥虽愚笨,可身为朝廷的侍御史,经的见的也不止一件两件,如今的朝政,难说呀!那贾谧本是皇后贾南风的亲外甥,又承继了贾充的家业、爵位,傲慢奢侈到了极点,听闻他和那太子司马遹颇为不和,猖狂嚣张到连当朝储君都不放在目中,潘尼身为太子舍人,这次居然能为贾谧所遣来邀你入京,难道还不可见一斑吗?……那皇后贾南风越俎代庖,时时代皇帝发号施令,这难道是什么好兆头吗?你又何必掺和到这群人当中去呢?”
“大哥……”
“二弟自小胸襟行事,处处都强过我这个做大哥的,可大哥一言,还望二弟能好好斟酌斟酌!”潘释这两句话出口以后,转过头来看了看弟弟潘岳面上的表情,因见潘岳那张被岁月侵蚀地只剩忧郁,却又不失倔强的面庞,似终于略过了一丝起伏的神色,对他方才之言有所触动,才感觉自己的心里话并没有落空,并没有在对着空气和烛影说话。
“大哥……”自己的亲兄长在自己面前,第一次虽简却深地说了一句兄弟相较的话,令潘岳一颗早已寂然如槁木的心,禁不住莫名地一阵百感交集,一声代表了他心底深处千言万语的“大哥”出口后,似乎兄弟间以前的所有种种不融洽,有形的、无形的,便都随着流年的逝去,化解在时光的烟尘云雾中了。
“大哥,我对此事也是谨而慎之,犹豫了有些时日了,其实前些时候,石崇也曾派人送来过一封书信,邀我去至他的金谷园……但今番潘尼,可是遵了那贾谧之命来的……”又稍稍顿了有一阵儿后,潘岳才又接着说出了他自己内心的犹豫和彷徨。
“那看来二弟是想去了……”潘释的面上闪现着一种不敢苟同的神色。
“大哥,我原本也想就这样老死于林泉……可当我出去面对别人之时,我才知道,一个人自身也许可以活的很卑微,但别人却不一定会允许你卑微……”
“二弟,……”同样走过半世人生起伏的潘释,当然是能够懂得自己弟弟的话语所谓何意的,但这话意之中所经所历的点点滴滴,却是他无从陪着自己弟弟潘岳共同体会,共同感同身受的。
“那次在义兄的葬礼期间,我遇到了孙秀……大哥,你应该还记得那个孙秀吧?就是昔日咱父亲琅琊太守府的那个小吏,他如今可是赵王司马伦跟前红的发紫的人,他在义兄灵堂前的那种得意忘形,那种幸灾乐祸,那种莫名的被他践踏自尊……我为义兄感到悲愤!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潘岳最后的这两句话,几乎是变成了他很少有过的、咆哮于灵魂深处的、歇斯底里般的低吼。
“二弟……他们夏侯家,自从司马氏当政以后,其势早已不似从前,又何况,我曾有所听闻,说你这义兄夏侯湛可是齐王司马攸一派,所以很难得到朝廷真正的重用。”
“但齐王司马攸,可是先皇司马炎的亲弟弟呀!”
“所以,也是最有资格和可能夺走司马炎皇位的人……坊间传闻,司马攸的死,也是死的莫名其妙啊,据说,每次太医去给司马攸看病,都说他没病,可是一个没病的人,又怎么会呕血而死呢?”
“唉,……”潘岳深表认同,认同又无奈地默然叹了口气。
“还有那石崇,本就非什么君子之人,听闻其人虽勇武有才华,然他荆州在任期间,竟靠劫掠远行客商而发家致富,且好张扬,与国舅王恺斗富,府内美女无数,还因劝酒而无故斩杀美人,残暴得很……”
“大哥所言,弟也曾有所听闻,早年间,也曾和石崇有过一面之识,那时深感其人不可成为知交,可是那次杨骏府遭难,弟因远差在外而得幸免,回城途中,行至洛阳南郊,刚好碰到石崇一行人,是他催马拦住了我,向我诉说了朝中之事,我欲待回家,他则告诉我说,如我不回家,家人肯定无事,我若归,反会给家人带去灾难。所以,我便听从了石崇的劝告,与他一起回了他的府上家中……石崇那次可谓冒死救我,事后总算逃过了那一劫!石崇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其人细处起来,也还是可当交往的……如今想来,夏侯兄长与我倒是一生至交,可有些事……唉,算了,都已经是过去太多年的事了……”
“二弟之意,兄已明了……二弟,你若去了贾谧府上,那可是直接就进入了朝廷的中枢,正所谓风雨飘摇,危机重重啊!”
“大哥,弟以前也不是没进过接近朝廷中枢的地方,贾充府上,杨骏府上,哪个不是?……”
“可二弟你心知肚明,你在这两府哪里,不是捡了条命回来的?如今这朝廷之中,皇位上坐着个傻皇帝,朝中一切政务,都是那皇后贾南风说了算,这样乾坤颠倒的朝廷,前途难道不堪忧吗?……”
“大哥所言,弟也考虑过,也知道其中水深难测,弟心里是有数的,如只是在两可之间,我会选择留在中牟!”
“好,既是这样,那大哥就不再啰嗦了。”
潘岳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是这样做的,因为受人歧视、遭人侮辱,若要与丢性命、被灭族相较起来,孰个轻孰个重,潘岳的内心当然是了然清楚得很的。
然而命运有时却像个逃也逃不出的魔窟,总是身不由己,总是无能为力!“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就在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时分,令潘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豪居洛阳,春风得意正当时的卫尉石崇,居然带着几名随身侍卫,跃马急行了三百余里,亲身来至中牟寻他,带来了后军将军、秘书监贾谧对于他的邀请,也带来了贾谧对于此番邀请的强制性口令。
石崇言说贾谧有令,他的“开阁延宾”、“词赋盛会”,其他人皆可随意而来、随意而走,可唯有这三人则必须是常来常往的座上客,那就是潘岳、陆机和左思。
言贾谧有言,潘岳当年的美名和美才,他在孩童时期就风闻已久,很想见见此人的真容和真才。而陆机、陆云兄弟则是当年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兄弟二人自来洛阳以后,便名声大振,时人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三张”指当时以诗文才华著称于世的张载、张协和张亢三兄弟),故而,此等卓越之才,他又岂可“轻易放过”。还有左思的《三都赋》,问世流传之时,那风靡京华、豪贵之家竞相传写之势,曾经造成“洛阳纸贵”,造成“陆机辍笔”。所以,他的以文会友,以文论政,自是不能少了这几位“大才”来为他锦上添花,来为他装点门楣。
这样的命令,其实并没有给潘岳留下自选的余地,而潘岳自己似乎也还想着要再和命运争一争!所以,不管未来的运道和前景如何,潘岳都硬着头皮接受了此番的邀请,硬着头皮前往了洛阳。司马家坐江山,贾氏当权,微末之士除了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服从,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去抗争,似乎也再无其他路径可走,可供抉择。
潘岳已记忆不清,自己的这半生之中,这是第几次因故去至洛阳,只是记得每一次的去,都会有每一次不同的经历和遭遇在等待着他,神都的繁华和富盛,他没有沐浴和托福到多少,可天子脚下来势汹汹的激流和深藏不露却随时待露、待舞弄牙爪的暗礁和险滩,却是让他见识了不少,祸及自身了不少。
金谷园,天下闻名已久,百姓慕而颂之,乃是卫尉石崇在河阳之金谷所建的别馆,又名梓泽,常日里经常是送者倾都,帐饮于此。
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人如此,景物亦然。
关于石崇的金谷园,潘岳其实早就听在耳中,只是世事繁杂,自己与石崇又算不得什么深交之挚友,所以便从未有过机缘一见而已。少年之时的潘岳为救嵇康家人出狱,曾经去到过晋王宫的王府花园,司马家称帝之后的皇家园林,他虽从无资格踏足,但其倾尽天下财力物力的奢华与宏大,自是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见。如今亲眼目睹了石崇的别馆——金谷园,潘岳内心的那种惊艳和震撼,如要用什么华美的文字和语言来形容,来描绘,反倒会让人感觉多余,因为那实在就是一种走进了瑶台仙境,亦或是走进了瑶台仙境留在人间的一片照影中的感觉,那感觉毋庸赘述、毋庸置疑、美极、华极而又生活气息浓极!
园内楼榭旖旎,有江东淑女之姿,亭阁风雅,溢神都洛水之韵,依山形走水势,绵延数十里地之远,高下错落于茂树、清溪之怀、之畔。鸟鸣幽村,鱼跃荷塘,背邙山,临谷水,沐春风而清远,淋夏雨而静洁,育秋果而繁盛,披冬雪而神扬……
春夏之交的五月天,群花竞艳,流水潺潺,修竹郁树,小桥横波。
潘岳也辨不出,石崇带着他到底是从园子的哪个方位的哪个门口,走进来的,因为方园占地几十里的偌大的庭园,让他这初来乍到之人,早就已经没有了方向感,早已眼花缭乱。下了马,进了门,才知天下别有洞天,才知何谓天上人间。
门口的侍卫、仆从远接近迎,笑容规矩,曲曲折折的回廊上,玉衣俏面、婀娜多娇、青春二八的美人,十步一双,五步一个,不下百十人依廊而立,见到石崇和他走过来时,还都会合规合仪地朝着他们嫣然一礼。
“安仁,目下正当午时,且随我到亭中用饭。”石崇说完,便十分亲近地拉着潘岳的手,迎着缕缕的清风,神情潇洒又随意地走上了距离方才的门口处最近的一座亭台。
潘岳抬头,看到亭子正中间的头顶处,赫然悬挂着“崇亭”二字,是用石崇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亭子的檐下、四周,随风飘摆、梦幻着绛紫色绫罗的帐幔,帐幔之畔,婉转环立着十几个清一色翠锦衣裙的少女,听石崇吩咐一声备饭后,她们便齐齐地应了一声,各自走下台阶,沿着回廊渐去渐远,忙碌她们自己的事情去了。亭内只剩下四名女子,留在他和石崇各自落座的桌案后面,奉茶的奉茶,递巾帕的递巾帕,面上也俱都是笑意盈盈的、温婉柔糯得很。
“安仁,旅途劳顿,来,先且用茶,解解渴,这可是吴越之地清明前的第一批上等好茶,且先好好品尝一下。”
此时的潘岳,已略略地由如入仙境之感,慢慢地回归到了眼前的真实事物之中,他虽不完全识得那些所谓的“世上最珍贵之物,”但石崇别馆金谷园内的一切摆设布置,他看得出,却正是堪当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就连眼前这建造亭台的梁柱,这身前用以吃饭饮茶的桌案,都是隐隐留香,那股香,清清的、绵绵的,风吹不走,雨淋不没,想来那可能就是名贵而又稀有的紫檀之香吧。
潘岳客随主便,用巾帕拭了拭手后,轻轻地品了一口石崇赞了又赞的这款香茗,确实是别有一种清香流溢于唇口之间,让人不觉跟着神清气爽起来。
“安仁,酒饭俱已齐备,且请吃酒、用饭!”石崇一句豪爽的相邀,才把潘岳从暗自默默地低回沉吟中,一下子警醒了过来,低头看去,桌案之上鸡鸭鱼肉,各种应时的菜蔬自不必说,此外还有几种潘岳根本就叫不上名字,并不认识的菜品和肉品,还要等待着主人石崇的告知和细说,“哈哈哈,安仁,此乃鹿肉,此乃参汤,此乃绿豆粥……”
石崇话语落地,潘岳不由得脸微红、汗微发地欠身朝着对面的石崇,淡然羞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石崇的面前,实在是有些相形见绌,实在有些坐井观天,“季伦待岳,实在太过热情、丰盛了!”
“哈哈哈,安仁,无妨,不用客气,崇的每一位友人来至在崇的金谷园中,享受到的都是这般待遇,安仁,但你与他们还是略有不同,赶紧吃酒,用饭,等酒足饭饱之后,崇还会送上更为珍贵的礼物给你呢,包你喜欢!来,安仁,崇先敬你一杯。”
“季伦客气了,理当是岳先敬季伦才对!……”
“哈哈哈,安仁,你有所不知,我的外甥欧阳基,其实本是我姨父的前妻所生,但他与崇自从相识之后,倒是一直都很投脾气,他的弟弟,就是我的亲外甥欧阳健,现年三十几岁的年纪,可自小就很仰慕安仁你的美名才气,因得知你要来我的金谷园,来参加秘书兼贾谧大人的诗赋盛会,故此,便派人一再叮嘱我,千万要留住你,多等待他几日,他会尽量赶来洛阳拜会你,他如今才不过在冯翊任了个太守,就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都是要抽着空闲,才能来和我们聚会,哈哈哈,坚石(欧阳健的字)这小子,……”
“哦,既是欧阳基贤弟的弟弟,季伦的亲外甥,岳当然也很期待着此番的相聚,只是不知欧阳基贤弟如今在哪里高就?”
“他呀,一直还在并州任职,也是忙得很,很少回来洛阳,如今要想见上他一面,还真是有点儿难!来,安仁,把杯中的酒都干了,今日就为了我们忙里抽闲这难得的相聚,你我弟兄也一定要大醉一场,方可甘休……”
“好,季伦,为着这忙里偷闲,为着这风月,这美景,你我弟兄,不醉不休……”
“哈哈哈,安仁,真是难得你能够如此,早就该这样吗!人生在世,应该适时地忘记那些不快之事,及时享乐,享受这难得的风月人生!”
“季伦言之有理,……”
“安仁,可能你也早就有所闻,崇每次宴请,总要派美人劝酒,如若客人不饮,崇二话不说,就会把劝酒的美人拖出去斩杀,可是今日待你,崇却不会行这一套,因为你在崇的心里是个例外,你这个人是见不得生杀血腥之事的……”
“季伦,生命岂可随意残杀!……”
“哈哈哈,安仁,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但崇当然也不会总是那样,当然也要区分是对待谁,比如你,不就是个例外吗?崇既没有令美人劝你的酒,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哈哈哈,安仁,崇从心底里,其实也是非常敬重你们这些恪守君子之道的人的!……”
“唉,……”潘岳言无分可否地低声叹了口气。
“安仁,叹气是没有用的,该放下时就放下吧,日后就和我等一起,该吃吃,该玩儿玩儿,该乐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应该和不应该。安仁,你看我这园子修建的如何?你当然会说很好,非常好,你再看我这亭台檐下挂着的饰物,此乃犀牛角,此本象牙,你再放眼我这园中侍女所穿,所戴,皆是绫罗锦缎和珍珠、玛瑙、金银钗饰,可你知晓我这么大的财力,是哪儿来的吗?朝廷的俸禄?可能吗?朝廷每年发放给大小官员的,那可都是有数的几个银两。安仁你可知,我那官居到司徒之高位的父亲,在临终前,五个儿子,唯一没给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分下一丁点儿的家产,你信吗?哈哈哈……”
“季伦当然能力非凡!……”
“错,安仁,什么能力非凡?若论能力,崇的才智恐怕不一定及上安仁你,若论武力,征战沙场,朝中比我石崇高的多的人,那可是不计其数,数不胜数,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最终,都没有我石崇富?没有我石崇过得安逸呢?那是因为,他们就像安仁你一样,总是把自己局限在应该和不应该之间,畏首畏尾……”
石崇又喝干了一杯酒后,便信自晃晃悠悠地立起身来,举着酒杯来到潘岳的近旁,醉笑着说道:“安仁,我是不是官?我是不是臣?可是我敢做官不敢做的事,敢走臣不敢走的路。我知道一个官,一个臣,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官位,自己的臣子之位,并不断地往上升……”
“岳敬服季伦!……”
“哈哈哈,安仁,你说你敬服我?我可不是你心里一贯认定的那种好人、那种君子?不过,安仁,你日后和崇做了朋友,崇一定会让你活得既滋润又幸福,安仁,勿要总是固守你那些所谓的君子之道了,无用的规矩而已!崇跟你讲,其实这世上的朋友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心甘情愿交往的心性相近,合得来的人。一种则是不得不交往,对自身有利的人。这两者,对于崇来说缺一不可,当然,安仁你是属于崇的第一种朋友……哈哈哈……”
见潘岳低下头去,不言也不语,似在默默咀嚼着自己话中的深意,石崇便也不做打扰,只是顾自举着喝空了的酒杯,挥了挥袍袖,忽然吩咐亭中的侍女道:“去,把她们都唤来……”
石崇的话音尚未飘远片刻须臾之际,潘岳转头便望到,沿着亭下的回廊,莲步轻盈,衣裙飘逸,只见倩影动,不闻人语声,安安静静地如仙子临凡般,又来了一群如花年华的女子,犹似桃花灼灼一朵朵,提粉群、上台阶,走上亭子的入口处后,便自动排成了两行,为首一女子,群粉丛中一点绿,绿的娇娆,绿的妩媚,看样子,比后面的那两排女孩子,年龄都要稍长些,但正是这稍长的年龄,才把她孕育地更加得成熟和丰满,她那独有的绝世气韵和美貌程度,自然也不是后面那些女孩子所能够比拟的。
那女子来到亭中后,便非常自然、优雅大方的,径自走到了石崇的身边,媚声笑语道,“君侯……”
“哈哈哈,爱姬,来,过来坐……”石崇话语说完,便笑着把那女子一把就搂抱在了他自己的怀间,全然不顾对面坐着的潘岳是否会感到尴尬、感到难堪。
“爱姬,你不是一直都想见到当年风靡洛阳道,掷果满车的花县令,是何样的风采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对面安坐的,便是你神驰已久的潘岳大人……哈哈哈……”
那女子听石崇讲完后,便从石崇的怀间立起身来,朝着潘岳微微地揖了一礼,并笑着向潘岳问了声好。
潘岳当然也赶忙起身,非常羞涩不自然地朝着她也回了一礼,口中却没有说些什么。此时的石崇,不由得又一阵“哈哈”大笑,面含骄傲地对着潘岳似炫耀、似解释地说道,“安仁,你也太拘礼了,快坐下吧,安仁,这就是崇跟你提起过的,我的宠姬梁绿珠,你看,美是不美?”
潘岳回了一句“那是自然”后,便把头刻意地深低,刻意地扭转开去,把目光尽量地离开对面,离开当着他的面,就如此这般打情骂俏的石崇和绿珠二人。绿珠确实美,美的人间少有,美的世所罕见,无论是体态、姿容还是气韵,都是独绝尘世,绝艳众芳,这世间所有用来形容一个女子美到极致的好词、好语,似乎都是为她而产生,为她而从无到有的。
绿珠的一双美眸,当然也不会忘记好好地打量一下她闻名已久的这位“洛阳檀郎”,这位昔年间名满京华,品貌俱佳的大才子,她见潘岳虽已华发早生,忧郁的面容上也已皱纹略显,但他那依然奇秀挺拔的身姿,依然不失神采和气度的相当和谐、标准的五官,就是现下正当华年的青春之人,若要与之相较,恐怕也要稍嫌逊色几分呢。
“哈哈哈,爱姬,你打量够了没有?你呀,还是没有眼福,我可是见识过风华正茂时的潘大人,想当年洛水河畔的上巳节,潘大人一现身,就连当朝皇帝的龙舟、御驾,都没人稀罕看了……哈哈哈……”
“季伦说笑了……”
“安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又何必难为情呢,哈哈哈……”石崇一边轻搂着他的宠姬绿珠,朝着潘岳哈哈地开怀大笑,一边则用手指着亭口处并排而立的那些粉裙衣装的女子,说道:“安仁,那二十个女子,你看上哪个,崇就送给你哪个,你挑上几个,崇就让你带走几个,你尽可随意挑选……”
“季伦,不可,岳已酒足饭饱,想要先且告辞走了……”听闻石崇如此说,潘岳慌忙忙地赶忙从桌案后绕出身来,朝着石崇抱拳当胸,言及告别后,就要快步地离开此地,离开这个让他实在有些应付不来、适应不来的环境和场地。
“哎,安仁,此刻才过午时,这么好的艳阳天,崇还想带着你好好地游逛游逛我这金谷园呢,既然酒饭都已用好,那我们就暂且不作他论,我们就先去登高望远一番,去到那边的崇绮楼上看看这园子整体的风光,那崇绮楼,可是我特意为绿珠所建,为的是她思念家乡之时,可以临高远望……然后我们再去游湖……”
潘岳因见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地跟随着石崇、绿珠,还有那一群粉妆玉琢的妙龄少女一起去游园、去游湖……园内假山池沼、飞瀑流泉,彩蝶蹁跹,柳丝袅袅,荡漾着春光的灵动和浓郁。声声鸟鸣,亭亭鹤影,诗意的门廊,盈盈的花树,枝间玩闹的松鼠,水边嬉戏的鹅鹭,渲染着生命的韵致与华章。登上崇绮楼,神都的风华尽收眼底,整个洛阳城似乎都盘卧在了脚下,泛舟莲湖上,云影随、香风绕,清波悠悠、碧莲绵绵,人如入画,心已飞天……
金谷园内大半日的闲游,与石崇偶尔间仿是在交心般的交谈,潘岳觉得自己和石崇两个,虽仍然不像活在同一个世间的人,但他却似乎也不再排斥石崇这样的活法,这样的过法了,石崇虽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人,但石崇却敢冒着性命之忧救下他潘岳的命,难道这还不够成为“朋友”吗?倘要细论起来,这世上之人何止千种万种,世上之事又何止千磨万磨,如若苛求太多,拘束太多,除了无端无望地捆缚住自己的手脚,似乎也再没什么其他的意义和用处可言,既然还活在这个世上,那就给自己一次重新活好的机会吧!
那晚,潘岳被石崇安排在了金谷园专门为留宿客人、友人而建的一片迎客楼里,依然是豪华、排场、气派得很,依然还是一大群侍女、仆从,前后左右地伺候着他,金谷园里满目摘自仙宫的美景,惹得潘岳心也旷、神也怡,总是会不自觉地流连驻足在某个地方,某个角度,很久很久……但这园里处处可见衣袂飘飞、笑语盈盈的脂粉气,却又惹得潘岳非常非常的拘谨、不自在,只盼着次日到来之后,见过了贾谧,他便可以马上离开这金谷园,寻得一处适合自己的清静居所,安心做事、安居度日即可。
翌日,照旧是临近午时之际,照旧是石崇带着潘岳走进的那个园门口,一时间车马盈门,笑语欢声喧闹沸腾,前前后后共来了不下十余位气度华贵、步履从容,峨冠华袍,自信满满之人。
石崇挽着绿珠,携着潘岳,笑容可掬又谦恭非常地,先自迎着一位二十几岁年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快步走去,这年轻人身量颀长,一身大红的锦缎团花袍,倜傥又气派,玉带金冠,眉飞色舞,面容虽无十分的样貌,却也绝对称得上清俊潇洒。石崇边向着那年轻人站立的方向步履生风地走,边早就已经深深地朝着他弯腰下礼,朗声欢迎道,“秘书监大人光临,崇不胜荣幸,石崇这厢见礼了,……”
“哈哈哈……石卫尉,你我常来常往的宾主之间,勿需如此!……”
“绿珠见过秘书监大人……”
“好,免礼免礼……”
潘岳一直都是紧紧地跟随在石崇的身后,见石崇口尊着“秘书监”,如此夸张地刻意逢迎,心下当然早就已经猜出此为何人了。
“石卫尉,这位可是……”
“禀报大人,这位就是大人令石崇必要请到的大才子潘岳……”
“哦,好,本官自小之时就早已如雷贯耳之名士,今日幸会幸会!”贾谧转头望了潘岳有一会儿后,便又朝着围拢在他身旁,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的那些人说道,“今日,本官期待盼望已久的所有当世大贤俱已到场,真乃是此生一大幸事,一大快事啊!……”
“潘岳拜见秘书监大人……”
“好好好,按理您还是我的长辈,勿需多礼!”
“这两位本是江东名士,陆机、陆云兄弟,当年吴国的砥柱之才,大将军陆抗之子……”
“这两位本是刘舆、刘琨兄弟,光禄大夫刘蕃之子,……”
“哦,原来是刘蕃兄长的两位公子,两位贤侄好……”
“潘叔父好,我们父亲经常向我二人提起潘叔父,夸赞潘叔父呢!”
“潘兄长,欧阳健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兄之真面,真是令在下三生有幸啊!”
“啊,欧阳贤弟,初次相识,不胜荣幸!……”
“左贤弟,你我弟兄已是多少年未见了,贤弟一向可好?”
“安仁……兄长,一向……可……可好,左……左思这厢有礼了……”
“啊,杜斌兄……”
“这位是太常卿挚虞大人……”
“这位是散骑常侍诸葛诠大人……”
“这位是魏郡太守、驸马王粹大人……”
大家一一见礼,相互认识之后,曾经的友人,比如潘岳、左思和杜斌,自是深聊浅问,讲说不完的话题。曾经不相熟,却早已闻名在耳的,则是敬如师长般地询长问短,请教学习个不够,比如陆机、陆云,刘舆、刘琨兄弟以及欧阳健,在见着潘岳,见着左思之后。曾经不相熟,如今却一下子相熟了的,互相之间也是相当坦诚、相当热情地聊叙、切磋了个尽兴、尽情。
十数人的金谷聚会,自然是把秘书监贾谧奉为座上宾,如群花之奉牡丹,群鸟之随凤凰一般,初次见面的一阵寒暄、应酬过后,大家便依旧是在石崇和绿珠的引领伴随下,一起陪着贾谧宴饮赋诗、游园赏景,晚间时,则更是在一片灯影红透、月明如水的莲湖上、画舫间,听绿珠笛声如天籁,看绿珠曼舞似飞仙……那种惬意,那种悠闲,仿佛早就已经脱离了这世俗纷争的人间,“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