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 情
说归说,劝归劝,夏侯湛身为沃野千里、人口逾百万的许昌太守,肩系着一方百姓的民生甘苦,担挑着此地黎民的生死忧患,责任之重,压力之重,心内自是时时谨记,片刻都不敢疏忽、懈怠。自入夏以来,如此之多、之广的雨水连天接地,止时少,降时多,早就已经使得以颍河为首的境内诸多大小河流“积劳成疾”,水满为患。而太守大人夏侯湛的胸间腹内也早已如那再也难以承受住、阻挡住浩浩水势、滚滚浊浪的高高河岸一般,恰如泰山压顶城欲摧,只觉心惶惶、力惶惶,有计难施,有谋难用,只能先且白白地束手于当下,惶急万分地等待着朝廷能够采纳他的抗洪之策,圣明决断,有所裁夺。
“文萱,我要再次到各处去巡查一下河流的水势情况,就不在家中用早饭了……”夏侯湛一边急急地起身穿衣,一边急急的声音,告诉了他近旁身侧的妻子司马文萱一声。
“孝若,外面还在打雷下雨,还是等雨彻底地停了,你再去查看也不迟呀!道路太滑、太泥泞了,你的安全要紧哪!”司马文萱闻言,不由得也赶忙披衣下床,万分担心地看着她自己的夫君,看着只转瞬之间便已整束完毕、匆匆忙忙就要赶着出外巡视的夏侯湛,担忧万般地劝说道、叮咛道。
“不要紧的,我会小心的。”夏侯湛双脚匆急地将要走出门外之时,才又转过脸来看了看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妻子,说话之时的语气虽淡淡而又低沉,但那语意之中透着的却是令司马文萱心下丝毫也没有安全感的、无比固执又无比坚定的执着。
“孝若,那你一定要带上雨具,多带些人手,雨天路滑,你可千万要当心啊!千万莫要到河岸的近处去呀!”司马文萱依旧忧眉紧蹙地声声叮嘱着她的夫君。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夏侯湛走了,饿着肚子,冒着雷雨,带领着富安、顺宝,还有数十个府衙的差官衙役一起兵分几路,到四处巡查河流去了。司马文宣的一颗心也随即便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处,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在府衙家中神思不定、坐卧不宁地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平安归来,等待着他归来之后能够带回吉祥、安好的消息。
时近隅中,又过晌午,天气渐渐地开始雨过风歇,又慢慢地云开雾散之时,夏侯湛才终于在妻子司马文萱热切的盼望和焦灼的惦念中怅然着面色,闷闷地转回了府门,闷闷地走进了自家宽敞、明亮的厅堂之内。
“孝若,你从晨起一直到这般时候都还没有用过饭呢,你这身体可如何吃得消呢!采玉,你即刻到餐堂去看看,叫他们马上给姑爷备上一些可口的饭菜来充饥,一定要丰盛些。”司马文萱一见到浑身湿透的夫君夏侯湛疲累已极地回转至家门,便心疼万分的一边吩咐婢女采玉速速告知食堂准备饭菜,一边还忍不住急切切地亲自动手,要帮夏侯湛更换下那身湿漉漉的衣袍,“孝若,你看看你,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呢,这袍子全身上下都浸透了,还沾满了泥污,快些更换一下吧,否则,怕是会着凉生病的……”
司马文萱说完,便亲自快步去至后堂卧房之中取来了一身夏侯湛平素常穿的便装华袍,递送到了她自己夫君的手上,“孝若,快快到厅堂旁边的屋内把湿的衣袍更换下来吧,……孝若,各处的河流景况可还好吗?”
“唉,难说呀,还是等接到朝廷的旨意再做定夺吧……”夏侯湛进屋换好了衣袍出来后,看到妻子司马文萱满面忧心忡忡地闷坐在几案旁,凝眉不语,看表情似乎比他还要顾虑,还要畏忌这总是强人所难,难遂人意的天气,于是,他便也苦笑着,回答、安慰了司马文萱两句,“文萱,你若是累了,就回房休息去吧,其他的事,你就不要跟着操心了。”
“孝若,我也不想跟着操心,可我却总是担心你!……但愿老天保佑!保佑颖河无事,保佑许昌无事!孝若,他们应该已经把饭菜备好了,你还是赶紧着去用饭吧,整整都饿了大半日了,可怎么受得了呢!”司马文萱在说这些话时,既没有抬头看夏侯湛,也没有从几案旁立起身来,她只是竟自难过忧怀得扭过脸去,鼻子一阵阵发酸,眼角扑簌簌淌泪。
夏侯湛确实、当然早就已然饿得前心紧贴着后心,饥肠辘辘难忍难捱了。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难过与不适,也没有刻意地去领悟一下妻子饱含深情的话语,也许是因了粗心,也许是因了他目下所面对的这糟糕又严峻的形势,使得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及其他。他只是独自一人快步去往了厅堂东面的小花厅,狼吞虎咽般一顿饱餐过后,便忧急着心绪,对着此刻间又已经不由自主地来至到花厅看他、陪伴他的妻子司马文萱说道,“文萱,我要立即去往府衙一趟,召集下属各级官员商议应对之策……”
司马文萱此时依然还是有些泪眼婆娑,“孝若,你派往京都的信使可曾回来吗?唉,也不知朝廷会否应准你的泄洪之策,反正此番无论泄洪与否,都是要紧着忙一阵子了!”
“是啊,可是再忙再难也要面对呀,再等等看吧,朝廷应该快有消息回来了。”
夏侯湛话语说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急匆匆转身走出了厅堂,去了府衙忙公务。司马文萱则独身一人在婢女采玉和映荷的伴随下,闷悠悠地回到了房内的屋中,心事满怀,忧思满腹地静坐无语,呆呆地发愣,只在心里默默地、虔诚地、暗暗祝告上苍,“不要再下雨了,不要总是下雨了!”
时辰滑近黄昏之时,那两个被太守大人夏侯湛派往洛阳的府衙差官,不负众望地日夜兼程赶回来了,然而他们带回来的朝堂之上至尊天子的批复,却是一个令夏侯湛失望透顶、败坏已极的讯息,夏侯湛想要迁民、泄洪的想法,皇帝司马炎并未予以准奏。他急问其中缘故之时,差官则回答言说,那颍河下游处的千倾良田有一大部分乃是当朝太傅、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家的,其余,还有一小部分本是国舅王恺家的,所以,在这两人的合力阻挠下,皇帝司马炎竟然就对此等事关朝野民生之大事采取了无所适从,不了了之的态度。
“哼,我就知道,只要一涉及到外戚的利益,涉及到门阀豪强的利益,我们的皇帝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哑装聋,再也不会顾及百姓的死活了。明晨我定要亲自去到洛阳,陈明厉害,请不下圣旨,我也要迁民泄洪,一切罪责,到时有我夏侯湛一人承当也就是了!”夏侯湛晚间回到卧房屋中后,依然还在怒气难息地向着他的妻子司马文宣抱怨着司马文宣的好侄子,当今皇帝司马炎的糊涂与昏庸。
“孝若,你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啊,违抗圣旨,官员自作主张,那可是大罪呀!”司马文萱素来深知自己夫君夏侯湛的秉性,知道他说得出便会做得到,所以出于担惊和顾忌,司马文萱也只得、也只有不住地婉言劝说着她的夫君“一定要三思再三思,切不可莽撞行事。”
夏侯湛眼望着窗外迷离昏暗的夜空,只觉心头处一阵阵雷霆般的暴怒无处可去宣泄,“如此说来,倘或我许昌境内的百姓屋舍被毁,死伤无数,此罪责又该由何人来承担?我夏侯湛身为此地的太守,为任十数载的父母官,难道就不是大罪滔天了吗?迁民泄洪,只是为了把损失伤亡减小到最少,可是朝廷却居然能够对此等天大之事、对百姓的死活,这般的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这不是昏庸无能又是什么?”话语结束之时,夏侯湛“蓦”地一下子便扭回身来,仍觉充斥在胸间的那一股股无边的怨气令他憋闷的难受,憋闷得他也只能冲着自己近旁的妻子发发牢骚、说道说道一二,直至肆意慷慨地表述一下他的内心了。
“可是孝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擅作决断哪,如今那太傅杨骏借着他女儿皇后的身份,可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起的!”
“得罪不起又能怎样,大不了这个太守我不做了,这么多年为官下来,我夏侯湛就没有一件事情顺心顺意过,哼哼,还不如早早地罢官卸任,退隐山林的好!”
司马文萱不再说话,也不再规劝夏侯湛了,因为,当她听到夏侯湛言说他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情顺心过之时,她知道,她也感悟得到,夏侯湛的不顺心一定不单单只是指官场上的不如意,一定还有着别的其他的心思,一定还另有所指。夏侯湛的话语之中一定还蕴含着、深藏着许多许多他不想说出却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弦外之音。
夏侯湛行事向来说到哪儿便做到哪儿,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翌日,三更天还未过,他就早早地起床下地,更换了朝服,带上早已等候在府衙门前的富安、顺宝等十几名随身差官,高举着火把,披星戴月、连夜奔波,一路快马疾驰,顺着悠悠的官道直奔京都洛阳而去。司马文萱一直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夫君送至到府门以外,忐忑万分地悬着一颗心在家中等待他回来的消息。
洛阳距许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约要行上三百余里的路程,夜色如墨,四野漆黑,火把的光亮星星点点,闪烁而行,夏侯湛坐下的马儿,即使体格再健壮,速度再迅疾,如此远的路程,无论怎样也要将近两个时辰的光景才能够到达。夏侯湛一行人等,疾驶如风,快马如电,一心只想着赶在皇帝司马炎早朝之前进到帝都宫中,请旨泄洪。
天到五更十分,当东方远处那一点点由青灰而橙红,由橙红而黄白的冰寒的颜色,渐渐地被捂暖,被举高之时,夏侯湛等人才身披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餐风沐露,跃马加鞭进到了洛阳城的宣阳门以里,寻了一家上好的客栈暂时歇脚,而后,夏侯湛便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富安和顺宝二人穿过铜驼大街,进入阊阖门,走过宫城南的铜雀街,进到洛阳宫中,耐心又急切地等待着早朝之时,好去亲自觐见当朝的皇帝司马炎。
太极殿外,夏侯湛一身朝服整肃,排队夹杂在那些等候着朝贺天子的大臣们中间,焦急地盼望着皇帝司马炎的御驾莅临。早朝的钟声在夏侯湛急如星火般刚刚走到宫门口之时就已然洪亮亮地敲响过了,众大臣交头接耳、左等右等,可是,文左武右,队列恭肃严整的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足足又等了有半个时辰之久,却仍然还是不见司马炎万乘之尊的御驾进宫。再后来,夏侯湛便看到有几个宦官前来殿外传旨,言说圣上司马炎因为龙体欠安,今日暂不上朝,如有本章且等明日再奏。
夏侯湛无奈只得先且回了客栈的屋中落座休息,心下却是又气又急又担忧,刚坐下便又立起,立起了忽又坐下,真可谓是如坐针毡,如滚油锅,心如火烧,寝食无绪。当他一想到自己今日这一整天都要白白地浪费在这毫无点滴希望的等待之中,浪费在这出出入入人气杂乱的客栈之中时,他便总会按捺不住心中的慌急,身不由己地踱步到那晨光初照的窗边,定定地抬起头望望那暂且还算明朗的天空,总会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地祷念,希望这清澄澄、明媚晴好的艳阳天气能够多多的维持上数日、数十日,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好在次日早朝金殿之上,夏侯湛时隔数年之久终于有幸再一次拜睹龙颜,见到了当今的圣上,面容和身体看起来似乎早已每况愈下,显得总是有些虚虚弱弱、萎靡不振的九五之尊司马炎,也向司马炎再次陈明了许昌境内怕有洪灾之患,百姓性命、房舍屋宇岌岌可危之事,恳请皇帝司马炎无论如何都要颁布旨意准许他迁民泄洪。夏侯湛此言一出,那太傅杨骏与国舅王恺二人当然无可厚非的又是大加阻挠,百般地反对抗议。但是夏侯湛于大殿之上慷慨陈词、据理力争,凿凿有据、陈明厉害,语惊四座、势压群臣,才终于非常非常、极不容易地说动了皇帝司马炎,开了金口,终于准奏了他的本章。夏侯湛一见自己总算是可以卸下这份已深压在他心头这么长时日,压得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的重担了,心下便不由得暗自高兴万分,欣慰万分。
下了早朝,回转客栈之后,夏侯湛遂带领着富安等一行众人即刻就牵马上路,在附近的一家酒肆之内匆匆的一顿饭食过后,大家便急急地上马,急急地回返,朝着许昌的方向急急地赶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料之。就在夏侯湛等人出了洛阳城,跃马飞驰了有两百余里之后,眼看着就要踏进许昌境内之时,抬头看去,未料到刚刚还尚且晴朗、明澈的空中却渐渐翻滚升腾起片片乌云压顶,天地之间满目昏昏噩噩、混混沌沌之象迎面扑来,继而便遭逢一阵阵狂风大作,卷起烟尘遍野,枝叶乱飞,舞的人睁不开双眼,紧接着即可见愕然一道闪电,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之声震心动魄……一阵暴雨遮天蔽日,恰似排山倒海般倾盆而下,把夏侯湛他们一行十几人无情地阻隔在路上,行也艰难,退也艰难。
“大人,前方不远处的官道边有一片村庄,不如我们先且到村中人家去避避雨吧。”富安在风雨中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太守大人夏侯湛,寻问着夏侯湛的意见。
“好吧,富安,让众人都快些,先到前面的村中暂避一时吧。”夏侯湛说完,便一马当先,带领着随行的衙役和和差官,顶风冒雨,直奔官道旁的那片村落驰去。
这场暴雨骤然而作却不曾戛然而止,来得绝对不失粗犷,豪爽。雨借风势,风助雨威,“哗哗”作响,铺天盖地。那道道耀眼而又刺目的闪电的蓝光,在头顶的不远处急骤驰过,咔嚓作响的雷声则更是不甘示弱般在低低的云层中间随之轰鸣,震得人心莫名地收紧,震得大地也仿佛在摇动。
雷电交加,昏天迷地的濛濛雨天,让人看不准时辰,望不清路径,夏侯湛一行人等借以避雨的这两三户人家,居住的不过是几间还算规整的茅草屋,屋内根本就没有什么陈设、摆置,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粗茶淡饭、朝齑暮盐的农人百姓,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付出的是自己的血汗,耕耘的却都是富人豪强家的土地,一生清苦忙碌却还总是吃不饱、穿不暖,都不过是在为他人而辛苦、为他人作嫁衣裳。望着这些百姓们身上粗陋破旧的粗麻布衫,看着他们毫无光彩的鸡黄干瘦的肤色,夏侯湛只觉自己的心内好生不忍,好不忍见这样贫苦的他们,还要再遭受天灾的侵蚀去流亡他乡……
茫茫无际的浩瀚雨幕令时时刻刻都在悬心着境内百姓安危的太守大人夏侯湛,不觉心头处一阵阵如火如焚,暗自慌乱、担忧得要命,他后悔自己终还是被这身束手束脚的官服捆缚住了手脚,终还是魄力不够,没有敢先斩后奏,在自己去往洛阳的当天,就派人前去迁民泄洪,如今看来苍天不佑,这场灾难终是在劫难逃了。
“富安,我们还是及早启程上路,速速赶回许昌要紧……”此时空中的雷声雨势虽略微地有了些许舒缓,但也还没有真正地小下来,然而一直都是心如火焚般立足在茅屋的门口处,面对着“哗哗”雨瀑的夏侯湛却再也无法安静地在此处躲避雷雨了,特别是当他听闻到这些庄户人家总是在唉声叹气地感叹天时无常,世道艰难,不是旱灾就是雨涝之时,夏侯湛的脑海之中那根根紧绷的神经便再也抑制不住了,所以,他要及早地赶回许昌,赶回他的太守府着力应对,不论此番祸福与否,他都要坚强地一肩担起,坚强地去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估计着,此时的天光应该还未过日昳十分,夏侯湛一声令下便率领着众人趟泥踩水、披着惊雷、冒着暴雨又继续牵马上路,继续艰难地行进了足有半个多时辰之久以后,他们这一行人马才终于满身雨水卷着泥浆,疲惫不堪、落魄不已地回到了许昌太守府的正堂。
“富安,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员立即到堂,我要分派任务,火速赶往各地临河较近的区域把百姓先且转移走。”夏侯湛没顾上片刻的休息,也根本没有想过,根本就顾不及去更换一下他紧贴在身上,湿哒哒的衣袍,便立时就端坐到了大堂之上,高声发布着他的命令。
“是,大人。”
“迁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之又难的,许昌境内沿颖河两岸居住的黎民百姓,由距离河岸数十米到数里地范围之内,加起来不下上千户之多,近万人之众,而且现下空中的雨水虽已小了很多,却依然还在不慌不忙地任意地下着,道路湿滑,泥泞难行。更何况还有许多固执的百姓不到黄河不死心,还十分不舍得提前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动作迟缓得要命,磨蹭个没完没了……那已然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灰蒙蒙一片、雨蒙蒙一片,沉寂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空灵。百姓们虽无奈万般,难舍万般,但最终还是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拉拽着、怀抱着他们舍不得丢弃的,在他们眼中总是“珍贵无比”的家当,在风雨中艰难地跋涉前行,艰难地离开家,能投亲靠友的去投亲靠友,无处可投奔的便遵照太守大人夏侯湛的命令,暂且先到许昌的城内安顿。
可是,这么多的灾民一下子都涌到城里,拥挤着暂住在城内,而他们又不是那些极易存活、极易生长的花草树木,只要沐阳光、饮雨水便可红绿满枝、枝繁叶茂。他们都是活生生地有生命的人,他们每日里要吃要喝更要有遮风避雨的安身栖息之地……夏侯湛绞尽脑汁、苦思苦想,最后实在计无可出之下,只得命令从他做起,让许昌郡府的大小官员都要把各自府第之中空余的房舍腾出来供给难民居住,而且他还责令城中的客栈暂停一切营生,由府衙出钱,先且包下各个客栈的房间,让无家可归的百姓们暂时作为落脚之处,并且他还号召城内的大小商贾有钱地出钱,有力地出力,也要多多地为难民们提供帮助。
夏侯湛的想法是好的,做法当然也是好的,但如此之大之不可估量时日的花销,却是令许昌的府库很难吃得消的,单单依靠他许昌太守府的力量也是很难维持长久的。况且,迁民安置之事还尚未等到真正完成做好之际,还未及等到太守大人夏侯湛派遣军士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挖开堤坝泄洪之时,那再也负荷不住如此之多降雨的颍河终于给它自己寻找到了一条最能得以释放重压的道路,滚滚洪流宣泄着、咆哮着,如狂吼的怒狮,围猎的群狼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浪浪滔天,冲出了堤坝,淹没了田野,吞噬了村庄,把沉沉夜色笼罩下的河堤下的一切都变成了茫茫一片汪洋。
太守大人夏侯湛身先士卒,指挥、带领着地方官员、军士和太守府的衙役差官一直忙活到黄昏已尽之时,才总算在洪水到来之前把颖河沿岸的所有百姓全部都迁往了许昌的城里。此次洪灾虽未能幸免,但总还算幸运的是,夏侯湛能够防患于未然,筹谋在先,事先早已关注到此事,故而,在河水决堤泛滥成灾之前,他便已然综合调遣府、县、村镇各方面的力量,把所有的百姓及他们舍不下的那些家当全然都转移完毕,这期间,除了一些临时突发的事故及伤亡要着手应对一下之外,基本还算圆满地躲避开了这场洪灾的肆虐。
之后,便是繁重的灾民安置,修补、加固堤坝,防疫、减疫,和为受灾百姓重建家园的任务了。
如此之多的难民长期占据着客栈和当地官员的私家屋舍,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势必会影响到、打扰到许昌城内一切曾经正常的秩序,造成局面的混乱,也会引起某些很不情愿的官员们的不满。而且许昌府库的积蓄也坚持不了、经受不住如此之重、之久的耗费。夏侯湛一封奏章呈至太极殿上,恳望能够得到朝廷的援助,可是常日里早就已经奢侈、浪费到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程度的大晋朝廷拨发给他用以赈济灾民的钱粮和物资却是少而又少,微薄的可怜,原因竟然说成是因为,衮州、荆州及扬州等地也都先后发了大水,都需要朝廷不同程度的救济,而且这么多年以来,西北边陲一直都有鲜卑作乱,战争频仍,耗资巨大,国库亏空日久……
“哼哼,国库亏空日久!据我所知,我们的皇帝,仅后宫美女就万人有余,不断地劳民伤财,强令工匠昼夜修筑更大的宫殿,还有那些司马氏诸王,公侯大家,哪一家不是金杯玉盏,跑马欢歌,奢糜已极?到如今,百姓遭难,需要他们救助之时,他们就叫嚣起自己穷来了,哼,真真是岂有此理!”终于忙完一整日纷繁杂乱的事情,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披着弯弯如钩的月影,很晚时候,才返回卧房屋中的夏侯湛,一提及起皇都洛阳给与他的回复,给与他的“援助”,还是不由得气愤满胸,怨堵咽喉,忍不住再一次怒气冲冲地向着他自己的妻子——司马氏皇家的公主、司马文萱,抱怨着她们司马氏家族朝政的**与无能。
“孝若,你就莫要再气了,这么多日子以来,你没日没夜地忙着救灾,安顿百姓,真的是太累了,我知道你很难也很气,但也不要累坏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呀,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啊,……”司马文萱话到这里,便默默地转回身去走进了内室之中,只一会儿工夫,慢步出来之时,她的怀里却抱了一个十分精致贵重的花梨木质的锦匣,轻轻地用手打开后,捧到了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近前。夏侯湛此时正自闷闷地落座在几案旁凝眉饮茶、沉思不语,心下却总是一片愤愤之气难平,“孝若,这是我的一些妆奁首饰,虽称不上什么奇珍异宝,却也颇值些钱两,你拿去救助灾民用吧!”
“文萱,这如何使得,你还是收起来吧,我总会有办法的。”夏侯湛见此情状赶忙从几案旁立起身来,伸出双手下意识地把那锦匣的盖子给合上了,“文萱,我就是再难,也不能用你的这些随身饰物啊!”
“孝若,我们本是夫妻,本就该共患难的,你就听我的,拿去用吧,这些东西,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我戴与不戴又有什么打紧,我不想看你每日里总是愁眉不展的,更不想你为此累病了身子!”司马文萱目中溢泪,仰起头来万般心疼地望着她自己一脸愁容、满面无奈的夫君夏侯湛。
“文萱,我会再想办法的,你就不要跟着费心了……”夏侯湛用手接过了锦匣,回身放置在了那旁的床榻之上,胸腹间却禁不住猝然一阵暖流滚涌上了心头,他动情地把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紧紧地搂抱在怀里,任温暖不尽的万语千言都融汇在了他自己这深情的一抱里,只在口中低低地、暖暖地唤了一声“文萱,……”
深深的庭院环绕着高高的围墙,弯弯的回廊流动着夜色的清凉。花影斑斓、树影迷茫,多少年华远去,空留感伤,多少真情飘渺,枉自断肠。月色是那么得昏黄,晚风任意地拂荡,寒蝉在哭泣,纱窗依旧翠绿!不用去思,不用去想,这一切还是那么的落索、苍凉。
雨水断断续续地整整下了有二十多天之久,村庄看不到影迹、田野早已沉没在水底,茫茫无际的洪水水位最终涨至有两米多高,肆无忌惮地足足横行霸道了将近两月的时光,才慢慢地随着降雨的彻底停歇而渐渐地退了下去。
许昌城外淹没在洪流中的一切,就像被毁灭掉了一般,凄惨惨浮映着高空中云和日暗淡无华的影子,再难看到一丁点儿活与生的气象……而城内则到处都是人满为患,终朝每日乱哄哄一片,狼藉一片,炎炎的夏日酷暑难捱,百姓们都在热切地盼望着灾后的一切能够早些恢复如常,他们可以早些回家,然而他们的家却需要彻底地重修重建。
夏侯湛的父母不顾年老体衰,不辞车马劳倦,从千里之外的淮南来看他了,他的妹妹夏侯光姬也带着自己已然七岁的儿子司马睿从洛阳来看她自己的哥哥了,并且父母和妹妹也都给夏侯湛带来了不小的钱粮上的帮助,希望能够辅助他渡过难关。而远在怀县的他的义弟潘岳,在得知自己义兄的难处后,也尽己所能的给他送来了资助。
“孝若,你不能总是这样任性为官,任性做事,朝廷不伸援手,单单依靠你的许昌府库,如何担得起这么多难民百姓长时期的吃喝用度哇!”许昌太守府开阔敞亮的正厅之中,清明亭侯夏侯庄居中而坐,忧愁满腹地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教着、也劝说着他自己的儿子夏侯湛。
“父亲,记得从儿很小时,您就经常和我讲起祖上夏侯惇和我的曾祖夏侯渊,您说他们两位先人不但能征惯战,所向无敌,而且又都是颇有仁德,颇重情义之人。您说过,当年,祖上夏侯惇曾经率军民阻断太寿河水,筑陂塘灌溉农田,使百姓受益。还有我的曾祖夏侯渊对兵士、下属非常之好,每当打败敌人之后,他都会将军粮分发给缺粮的军士,令军心重新振作。而且您还说过,我的曾祖他老人家为人又极重义气,年少之时还曾替魏王曹操顶罪坐牢。饥荒之年,曾祖夏侯渊还曾经狠心放弃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为的是能够养活他死去弟弟的孤女……如今,许昌百姓遭此无妄之天灾,孩儿我身为此地太守,在任十数载的父母官,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食不果腹,背井离乡吗?”夏侯湛彼时刚刚看望、抚慰灾民归来,进得厅堂后还未及落座,听闻到父亲夏侯庄之言后,便又耿直地站起身来,字字铿锵地,向着他自己的父亲讲说着他之所以会如此执着,如此“执迷不悟”的缘由和道理。
“孝若,你的话虽在理,可是,这将是一个多么耗时耗力的重大事情,你的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去年,为父的淮南也曾遭遇地震,受灾的百姓也不下上万人,但为父却也只能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就那样含混着过去了而已呀……”
“父亲,可是儿我却做不到如父亲那般含混着就能渡过难关。正因为儿我的心里有数,所以我才不能够对此事,对百姓们的苦难置之不顾,熟视无睹,只要孩儿我还有一口吃的,我就不能让许昌的百姓饿肚子,只要儿我头上还有一片瓦砾,我就不能让百姓们栉风沐雨!”
夏侯庄的话到此为止了,因为儿子夏侯湛的决心和意志。因为儿子第一次和他掏心挖腹地说了这么多,竟是因了受苦的百姓……所以,他的内心其实是欣慰的,是感动的,他欣慰他夏侯家,家门门风不减,意念不衰;他感动他自己的儿子其实要远远地胜过于他!他能够感知得到,虽然儿子夏侯湛的内心深处对司马家的朝廷颇为不满甚至深深嫉恨,可儿子却一直都能分得清是非,拎得起轻重,知道为官为民、社稷为重……
在座的夏侯湛的母亲羊氏夫人和他的妻子司马文萱以及妹妹夏侯光姬闻听到夏侯湛如此激昂的说辞,感悟到他坚若磐石的决心和信念之后,也都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地佩服着他的勇气和善心。尤其是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当司马文萱深深切切地、亲身实地地领略到她自己夫君如此天高地阔,如此清清白白地,意忧百姓的朗朗君子之心后,遂更不免在内心深处增加了千倍万倍地,对于她夫君夏侯湛的眷念和爱恋之情。
时辰眼看着就临近午时了,家中厅堂内的气氛因了夏侯湛这一番慷慨陈词而默然无声地静寂、沉默了有一会儿之后,夏侯湛一家人便相继默默地立起身来,想要前往府上的花厅,一起去共用午饭了,未想到就在此时,家将富安却急匆匆迈步走进了厅堂,向着夏侯湛禀报言道,说是府衙门外来一道人,言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夏侯湛。
“道人?……”夏侯湛闻报,当即就蹙紧了眉头,心下暗自思忖:自己素日并不曾结识什么道人朋友,与那些山林隐士也素无往来,怎么突然间会有道人来访呢?“富安,即刻随我去看个究竟。”
“是,大人。”
辞别了父母家人,夏侯湛带着富安出了府门后便飞身上马,顺着城中的大路径直奔往了太守府衙门的正堂。
白花花、蓝湛湛的空中,骄阳如火,烤热了云层,烤化了大地,烤得屋舍、楼阁还有那街前、巷尾的花木、泉石,竟都像饥渴难耐、潦倒不堪的难民一样萎靡、一样消沉,而此刻许昌太守府的府衙门前,更是到处都沉寂着一片死一般的幽静。
夏侯湛和富安主仆两个到了府衙门口后便纵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早有府内的衙役看到他们的太守大人后慌忙忙急跑过来,接过并牵走了夏侯湛二人的马匹。
夏侯湛下马立定后,先远远地扫视了一下府衙门外的环境,果真就看到衙门的朱漆大门外,一个道人装束的壮年男子肩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裹,头顶着烈日,面朝向府衙,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候着……看罢一会儿后,夏侯湛便健步如飞,紧走了几步来到那个道人的近前,抱拳一礼,“在下许昌太守夏侯湛,未知道长寻我,有何事见教?”
那道人此时也早已回过身来,“太守大人,贫道稽首了,……”
“道长一路劳顿,请随我到堂内叙话。”夏侯湛脸上十分恭敬地笑着,边说话边略微地打量了一下他面前的这位道士。他见这道长生的额宽体阔,身形魁伟,比自己还高有半个头,眉藏万刃锋,眼凝千湖水,面容淡定,目不暇张,一看就是位胸有乾坤,身怀绝技的尘外高士。他注意到在这位道人的左脸之上尽管非常明显地长有着一大块粉红色的胎记,但却丝毫也抹煞不去他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透溢着的,那么一股侠义和正义之气。
“多谢大人,不必了,贫道此来只是代人送上这份礼物,便要告辞回去了。”那道人在见到他眼前的夏侯湛后,目光中只是很短的一瞬间闪过了一丝惊叹之色,而后便很快地就恢复到了他最平常、最淡然的状态,话语说完后,他便稍显费力地把身上一直背着的那沉甸甸的包裹从自己的肩上卸了下来,弯下腰去放置到了他和夏侯湛两人脚下的地上,敞亮亮的打开后,又从内中取出了一小块儿写有文字的绢布,递到夏侯湛的手中,“大人,贫道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就此告辞了。”
夏侯湛惊住了,愣住了,傻住了,他的眼前打开的是一箱黄澄澄、光闪闪,足足千两有余的黄金。而他的手中拿着的,又分明是那么熟悉的字体,那么亲切的话语,“送与孝若,救助难民。”
“道长,她,墨菡,菡儿她还好吧?请问道长,她,菡儿她如今在哪里?”夏侯湛手捧绢布,声音颤抖,星眸虎目之中转瞬之间就噙满了悲凉又热切的泪水。
“她很好!”那道长见到夏侯湛情绪激动至此,脸上并没有什么忙措惊疑之色显现出来,只是扭回头来,淡淡地回了夏侯湛一句。
“那……那道长可否告知在下,墨菡,菡儿她到底身在何处?”
“太守大人,贫道告辞了!”那道长并没有接过夏侯湛的话茬,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说完这最后一句,便大踏步流星逐月般,头也不回地转身飘然而去……
空中没有一丝风,心头却留浓浓情。夏侯湛的一颗心荡荡悠悠十数载,似乎早已挣扎、沉溺成那疏影横斜下碧冷的颤颤修竹,那霞烟流彩中血染的瑟瑟红枫!
茫茫寰宇,日月交替,时光绵延,记忆成殇,这世间,谁能为谁涅槃?谁又能为谁重生?
夏侯湛没有再继续追问那道人什么,更没有即刻就跃马去追赶,寻踪觅迹,去找寻墨菡,因为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年华早已随岁月凋零,梦魂早已流离、遗落在风中,曾经的浓情蜜意,早已虚妄成过眼烟云,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是天边那一抹绚烂多姿却永远都触不可及的虹!
他,早已有了妻子,墨菡在过着她自己意念中的人生,只愿云捎信,月传情,青鸟殷勤去探看,他的菡儿能够永远平安,永远坚强,永远月貌花容,永远在心中留存着他的影踪……这就够了,足够了。他不知道墨菡如今因了何故会如此之富有,他只把墨菡的这份心,这份情默默地、久久地存贮于他的记忆之中,只盼他和她真的能有来生……
“大人,……”一旁的富安轻言轻语地唤了夏侯湛一声,是为了提醒也是为了唤醒,因为他见到他的公子,他家的太守大人夏侯湛痴痴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痴痴愣愣地仿佛他生命的航船一下子就被搁浅在了这茫茫然然、虚虚渺渺的一瞬间,忘记了头顶的太阳**辣的灼烫,忘记了大半日的奔波忙碌,他的胸腹之内早就已经饥渴难当……
但是富安除了轻喊夏侯湛一声“大人”之外,却再也未曾多一言多一语,连多余的半个字都未再吐出,未再吭声,那是因为,他站在旁边,曾真切万分又明晰万分地听到夏侯湛喊出了“墨菡”,喊出了“菡儿”,更因为他一直也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墨菡曾经和如今依旧留在他家太守大人夏侯湛心中的份量。
“富安,你把这些黄金先且封存好,妥善保管起来,勿要动用,我有些累,想先到衙门内休息一会儿,……”
“是,大人,大人您的午饭还没有用过,我吩咐食堂给您送过来吧?”
“不用了,富安,我目下还不想吃东西,你去忙吧。”
“是,大人,……”
富安领命一声便招手唤来一名正在门口站岗的衙役,和他一起抬着那箱黄金进了府衙保存贵重物品的库房。夏侯湛则独自一人头发重,脚发轻,神思倦怠、意蕴迷茫地走进了太守府内他日常办案、处理公务的正堂,一个人静默万般、孤单万般地跪坐于公堂书案之后,眼望着大堂之内威威然、清冷冷又空空荡荡的一切,黯然地悲戚,怅然地感伤……
“咚咚咚,咚咚咚,……”昭昭红日当空悬,却忽闻阵阵冤鼓震耳欲聋,骤然作声响彻在耳边。
忧思、忧苦又惆怅万分的夏侯湛被这声声刺耳的鼓声蓦然惊醒,连带着他那游移着的、飘离着的神思也很快就被唤回到了现实之中,“富安,吩咐下去,擂鼓升堂!”
“遵命,大人。”富安是第一个听闻到擂鼓喊冤之声后即飞步跑进大堂的,三班衙役随之也很快地就都一个个衣着肃整,神色庄定地在堂下巍然站定,口中齐齐地喝喊着“威武,……”
然而,这一切的板板眼眼的升堂问案的仪式,在今日,竟似乎都变成了画蛇添足,变成了多余又多余的繁文缛节。因为,当太守大人夏侯湛正衣冠、抬星眸、举目远望,想看看到底、究竟是何人在这日影横挂,万物聊赖的偏近日昳时分,惊颤颤喊冤之声不断之时,却未曾想到,居然万分意外地看见,原来竟是许昌城追随他多年的属下,副太守文衡急切切、恨悠悠地快步跑进了大堂,“大人,您一定要为下官做主,下官冤枉!”
“文衡兄,你这是怎么了?快快起身说话。”见到是文衡前来告状,夏侯湛当时就诧然满面地“倏”地一下子从公堂书案之后立起身来,眼望着堂下朝他躬身一礼之后就泣泪不止的副太守文衡,惊疑满腹又焦灼万般。
“大人,属下有口难言,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但此事关乎小女的名节,更关乎小女的身体康健,所以,虽然会有悖于大人安民、抚民的指令和意愿,但是,下官还是不得不要前来喊冤,据实以告,……”
“文衡兄,你切莫伤悲,且请一旁落座,你究竟有何冤情,只管如实道来,我一定为你主持公道。”夏侯湛听闻到文衡所讲,又目睹到他悲泪难忍的忧愤之态,便知他所要告发之事一定非同小可,不觉头“嗡嗡”作响,心战战而惊。
“启禀大人,今日,下官自辰时起,就一直遵照大人的命令,带领着部分军士和衙役在颖河北岸的白甸村辅助村民重建屋宇,可是就在午后时分,却突然接到家人来报,言说,那居住在我家外跨院的六七户难民之中,居然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疯男人趁着晌午时,守门家人有些困倦、稍略疏忽之际,翻墙而入,进到了我家后花园中、小女的闺房楼下,因看到小女与一名丫环正在亭中纳凉,便笑嘻嘻地跑上前去,对小女和那丫环又追又赶,又搂又抱……幸亏被我的夫人及时发现,唤来家丁把那疯癫男人赶跑……可是小女,小女却被他吓得直到如今还瑟缩在榻上,浑身战栗不止,眼睛直愣愣的发呆,连一句话都不再说……”
副太守文衡长夏侯湛三岁,家中两子一女承欢膝下,甚是和乐,女儿今年刚满十四岁,正是含苞待放,娇蕊溢香的豆蔻年纪,乍然遭此一劫,真是令为人父母者惊悚、痛心,而又后怕不已。夏侯湛虽然一直都没有子女绕膝,没有当上父亲,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对于文衡的彻骨之痛,他当然也能感同身受。
“富安,你马上派人单独看管好那个精神失常之人,即刻传令下去,命令所有寄住于各级官员府第中的难民,立时搬出他们所在的房舍,另外,你速速去到府库账房领足钱两,带上兵丁、衙役去到各驻军之地,向他们购买行军营帐,并速即催促各处一定要加快建造难民住所的速度,快去吧!”
“是,大人,我立时就去操办。”富安听命一声便急转身带人匆匆而去。
“文衡兄,且请头前带路,我随你到府上家中去看望一下你的女儿,也好为她酌请良医好好地医治医治……”夏侯湛疾步来到文衡的近前,温声婉言安慰、宽解着文衡的疼女之心。
“好吧,大人,……”文衡默然地答应了一声。
话语言罢,夏侯湛便快步如飞,手拉着副太守文衡,双双向着衙门正堂的门口处走去,不曾想,就在夏侯湛刚刚和文衡一起,携手走了有数步远的距离之际,他却猛地只觉猝然一阵头晕眼花,地转天旋,身心交瘁,“扑通”一声,便昏昏然仰面摔倒在地……
“大人,大人醒来……”文衡俯身,和围拢上来的四五个衙役一齐合力,慌慌忙忙把陡然昏迷之后,又很快就咬紧牙关稍稍醒转的太守大人夏侯湛,搀扶到了府衙之后那间用于夏侯湛在公务之余休息会客的厅堂之内,让他躺倒在里面侧屋中的一张床榻之上,多多地、安安静静地歇息歇息。
“文衡兄,你还是赶快去照看你的女儿吧,我不妨事的……”夏侯湛有气无力地叮嘱着文衡。
“那好吧,大人,……”文衡一边点头答应着夏侯湛,一边又赶忙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近旁的衙役吩咐道,“你们留下两人在此好生照顾太守大人,余下的赶紧去给大人请郎中来诊治,赶紧去通报大人的家人知晓!”
“喏,大人,我们马上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