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知 美
夏侯湛本以为父亲母亲此番前来许昌,他正好可以对父母言明,他打算与墨菡成亲之事。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半路途中,偏偏杀出了个琅琊王司马伦和一个什么司马文萱,来破坏他的好事。但他心中早已暗下誓愿,此生,无论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皇权威势也好,父母之命也罢,都不可能把他和他心爱的墨菡给拆散。逼急了,他大不了带着墨菡远走高飞,避开喧嚣的尘世,与墨菡一起徜徉于山水之间,更落得个逍遥自在。
“寒儿,……”夏侯湛连哄带劝地、终于把自己的母亲送回房间后,马不停蹄、急急忙忙地便来到了后院墨菡的房中。
“寒儿,你可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已然到了府上?”夏侯湛进屋后,不等金若招待他,急切切迈步、就跪坐到了正在窗下几案旁读书的、墨菡的近前,攥紧了墨菡的双手贴近自己的胸前,目光中充满了不确定和担心,“寒儿,我来此是想告诉你,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此生绝对不能没有你,你也绝对不能离开我,无论以后我的母亲来找你时说些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你只要知道,这辈子,除了你,我是不会娶别人的,谁都不可能改变我!谁都不可能把我们拆散!”
“孝若,你是怎么了?我已懂你的心,绝不会轻易离开你的,……”墨菡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夏侯湛抓得那样的紧,紧得让她都有些感到疼了。
“寒儿,这样就好,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但不是‘轻易’,是‘永远’,你永远都不能离开我,否则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了!”夏侯湛情急至此,俊眉紧锁,星眸淌雾,英雄虎目之中顷刻之间就溢满了不争气的泪花。
“好的,孝若,我不会惹你伤心的!”夏侯湛今日如此慌乱、盲动的表现,令聪明的墨菡早就猜想到了,也预料到了,已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她只愿自己能有毅力扛过去,为了对她如此这般痴情的夏侯湛,为了对她这般好的夏侯湛。
“寒儿,你说过了,你不会让我伤心的,你一定不能食言,若是你哪日离开了我,我会活不下去的!这几日里,你就先不要到前院去,我的母亲和妹妹若是来后院找你,不管她们对你怎样冷淡,你都不要理会,你只要知道,我是爱你的,而且永远都只爱你一个就够了!”夏侯湛说完,面容激动、情难自禁地、又一把搂住了墨菡的香肩,亲昵地亲了墨菡的额头几下,而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看着墨菡又冲他微微浅笑着点了点头,他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墨菡的房间。
“小姐,莫非夏侯公子的父母已经知道了此事?”夏侯湛走后,金若来到了墨菡的切近,满心无绪,满面疑猜。
“这是早晚的事。金若,其实我早就知道,自从我的父亲蒙冤罹难之后,所谓的幸福,也就随之离我而去了,我也就再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只是情之所迫,自己还再抱着幻想而已!”墨菡语音之中所渗透出来的淡淡的悲,深深的怨,令金若闻来心碎如绞,“小姐,金若看得出,夏侯公子对小姐可是一万个真心哪,只要小姐肯坚持,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但愿吧,为了他对我的这份情,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了……”墨菡合上了书本,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了里间屋,跪坐在了床头的梳妆台边,对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暗自垂泪。
碧天如洗夜朦胧,万缕相思入梦中。
咫尺天涯风雨雪,忍将憔悴对严冬。
夏侯湛一家人本来都是为着团圆和欢乐而聚在一处迎接新年的,没想到却因了夏侯湛的亲事问题,而闹得愁云满天、不欢而散。
晚饭后,夏侯湛在父母的房中又足足受教了有两个时辰之久,直到人定十分,更残、风冷、万物沉寂之时,他才一个人悻悻地返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父亲母亲所谓的金玉良言、苦口婆心,听得他心烦意乱,听得他火气冲天。他不明白更不甘心,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要由别人来左右,为什么自己不能和一生最爱的人双宿双飞,反要娶一个素昧平生、别人替自己定夺好的人为妻。
好在性情急躁而又泼辣的母亲,给足了他面子,并没有即刻就去找墨菡的麻烦,这还是令夏侯湛,令被愁闷和不安充斥着头脑的他,能够稍稍地聊以慰藉、稍稍地放松一下心怀的。
翌日卯时,夏侯湛并没有如约再带着墨菡去习武、练功,因为他早已告知墨菡,说是等到过了年,他的父母离开许昌回淮南后,他们二人再继续恢复到从前的那般生活。
人生所贵在知己。令夏侯湛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喜鹊登枝,稀客临门。就在那日影高悬、西风阵阵、隅中将尽之际,就在夏侯湛正自独身一人,在衙门里伏案而坐、愁眉难展、黯然神伤之时,他却听到了随身衙役富安一声兴奋地禀报,言说是他的义弟潘岳从洛阳返乡省亲,途经许昌,特地来府上看望于他。
“贤弟,好久未见,真是想煞愚兄了!”夏侯湛快步流星,眉飞眼笑地,亲自迎潘岳到了府门以外。
“兄长一向可好,小弟这厢有礼了!”潘岳依旧是身着着他那件竹叶滚边的素白袍,越发得雅人深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贤弟不必多礼,你我弟兄自太学分别到如今,已整整过了一个冬季了,未知贤弟学业如何,在学院的生活一切可还习惯?”夏侯湛紧拉着潘岳的手,喜悦满怀。兄弟二人边走边谈、边说边笑,亲热万分、莫逆万分。就连因了主人之交,而有了仆人之交的富安和长兴两人,见着面儿之后,也是高兴得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的,热络的很。
“小弟早已习惯了学院的生活,读书明理,更长了许多见识,兄长如此年少就担任了一县之县守,并且治理有方,真是令弟佩服之至!”潘岳的眼光里,充满了对自己结义兄长夏侯湛的敬佩之意。
“贤弟过奖了,日后贤弟为官,定会胜过愚兄百倍!”
二人说话间,不觉已沿着回廊走到了正厅的门外,“忘了告知贤弟,愚兄的父亲母亲,昨日也刚刚到了许昌,……”
“那弟正好该去拜见一下义父义母两位老人家!”潘岳说完,便随着夏侯湛一起,迈步走进了敞亮的厅堂。
厅堂之内,夏侯庄夫妇及女儿夏侯光姬刚好都在,夏侯湛便把潘岳引荐给了自己的父母,并告诉他们说,自己已然和潘岳八拜结交为生死弟兄。
“义父、义母在上,儿潘岳给二老行礼了!”潘岳说完,俯身在地,恭恭敬敬地给夏侯湛的父亲母亲深深地叩头施礼。
“儿啊,快快请起!”夏侯庄夫妇赶忙欠身离座,双双扶起潘岳。面若中秋月、姿如玉树临、温雅脱俗的潘岳,令他夫妇二人顿觉满堂生辉,看呆了双目。羊氏夫人连声称赞说,潘岳把自己的儿子夏侯湛给比下去了。
一旁的夏侯光姬,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哥哥生的,绝对是世间寥若晨星、独一无二的美男,可今日见着面前的潘岳,她才知还有超然于世外的更美之人,那便是潘岳这般的仙姿玉貌了。
“小妹夏侯光姬拜见义兄!”夏侯光姬桃腮带笑、美目流盼,来至在潘岳的近前,飘然一礼,回身举步之际,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愚兄还礼!”潘岳低头只轻微地看了一眼娇媚万分的夏侯光姬后,便玉面绯红,把头转向了夏侯湛。
“兄长,恕小弟匆忙而来又要匆忙而去,我想就此拜别义父、义母及兄长,即刻就动身启程了。”
夏侯庄已从儿子夏侯湛的口中得知,潘岳乃是琅琊太守潘芘之子,那潘芘和自己多年同朝为官,彼此也一直都很友善。潘岳本是自己同僚之子,又与自己的儿子这般投缘,结义为兄弟,再加上潘岳生得本就人见人爱,故而,夏侯庄常日里那张经常整肃着的面上,今日却是极为难得地,一直都是带着朗朗的笑意。尤其是,当夏侯庄听闻到儿子告知于他,言说潘岳便是那舍死忘生、义救嵇康全家出狱的英勇少年之时,他的内心里,更是对潘岳平添了几分喜爱和看重之情。
闻听到潘岳这般急切地就要动身、起程离开,夏侯庄夫妇赶忙从几案后面站起身来,走至到潘岳的跟前,热情地挽留道,“孩子,你们兄弟二人难得一聚,怎可连口茶都不饮就走呢,这眼看着就要晌午了,我吩咐厨下多备些酒菜,我们大家一起畅叙畅叙,岂不是好?”
“是啊,孩子,就在家中用罢饭,等过了晌午再走吧!”
“多谢义父义母!只是我还要急着赶去谯国一趟,才回家乡,路途遥远,恕儿不能多陪二老,以后有了机会,我定会再来给义父义母请安、问候!”
“贤弟,莫非你是要去到沛王府?……”夏侯湛看着潘岳,话语间彼此心照不宣。
“对,兄长,我想亲自去面见沛王,打探一下她的下落!”潘岳的表情,蓦然间就变得异常得深沉、凝重。
“那么好吧,愚兄就不多多挽留你了,祝愿你早日寻到你的心上人!”
“兄长,义父义母,贤妹,我这就告辞了,……”潘岳说完,冲着夏侯庄夫妇再施一礼,而后便带着长兴,上马启程。
夏侯湛亲自送他至许昌城外有二十里路之遥,兄弟二人才依依洒泪分别。潘岳打马奔了鄢陵方向,夏侯湛勒住缰绳,举目远望,直到看着潘岳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了茫茫的云山之间,他才若有所失、神情怅惘地、带着富安返回了城里。
夏侯湛回到县府的家中时,时辰早已过了日中时分,他走进正厅,看到一桌子的饭菜,还都依然丝毫未动地摆放在几张桌案之上,桌案旁侧,只端然跪坐着他自己的母亲还有妹妹,却不曾见到其父亲夏侯庄的身影。
“母亲,儿我回来了,父亲呢,他老人家可曾用过饭了?”夏侯湛注意到母亲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气恼又像是无奈。妹妹夏侯光姬那张非常爱笑的脸上,此时居然也板得严肃得很,不知是因了何等缘故。
“儿啊,你先用饭吧,过会子,来父母房中一趟,母亲有话要对你言说。”羊氏夫人说完,起身离桌,黯然着面容,抑制着情绪,出了厅堂,回房去了。
夏侯光姬陪着自己的哥哥,草草地吃了几口,看那表情,总像是有话想要对夏侯湛说,可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便也默默地起身,去了父母的房间。
夏侯湛觉着好生纳闷,自己出去送义弟潘岳,总共离开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家里人突然间这都是怎么了?
原来,自夏侯湛送潘岳走后,羊氏夫人最终还是没有按捺得住,趁着儿子离府之际,悄悄地跑至到了墨菡所居住的、最北面的那间院子,找到了也看到了,她自己的儿子口口声声爱得死去活来的墨菡。夏侯光姬出于好奇,一心也想看看,自己这般优秀的哥哥倾心恋上的女子,到底会是个怎样仙姿佚貌的美人儿,于是,她便也跟随着自己的母亲,去至到了墨菡的房中。
夏侯光姬从小就是在一片夸赞声中长大的,一向都很自命清高,每日对镜梳妆,总感觉自己娇丽的姿貌无人可及,可是今日见到了墨菡,她才知道,这世间如她一般美貌的女子也许不少,可是似墨菡这般绝色倾国、倾天下的,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站在墨菡面前的她,就有如孔雀见了凤凰一般,只觉“珠玉在侧,我形秽矣!”由此,她也彻彻底底地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哥哥夏侯湛,为何此番一旦爱上,便会爱得这般浓烈,这般执着。
羊氏夫人见到眼前的墨菡也是惊讶万分,平日里只骄傲于自己的一双儿女如花般美艳,不曾想,今日刚刚见到了一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潘岳,转而又看到了一个“皎如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鸿波”的墨菡……更让她吃惊得非同小可的是,当她寻问起墨菡的出身和姓名,墨菡并没有隐瞒于她,而是一五一十、毫无避讳地,都对她一一讲明。
“你竟然是嵇康的女儿!”羊氏夫人当时,只觉眼前一片昏沉,而后便再无片语问出,急转身,带着自己的女儿夏侯光姬一起,便匆忙返回了前厅,把一切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知给了她自己的丈夫夏侯庄知晓。
嵇□□前和夏侯庄曾是多年至交好友,嵇康蒙难之时,夏侯庄也曾多方奔走营救,怎奈都是于事无补。今日,当夏侯庄听闻嵇康的女儿落难至自己儿子的县衙,并与自己的儿子暗生情愫,幸耶、灾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五味横杂,思虑再三,终还是不知,他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如何解决这件事情才好,故而才躲开了儿子夏侯湛,不想直面这个、让他左右为难的场面。
夏侯湛饭后便按照母亲吩咐的,来到了父母的房中,他看得出父亲母亲绝对是心中有事要对他言讲,他也想到了会不会是关于墨菡的,因而进屋后,并不多言,只是静静地垂手立在一边,等待着父母发问,只于心中打好主意,无论自己的父亲母亲讲出什么样的缘由和道理,他都不会放弃对墨菡的爱。
“孝若,……”屋里的空气紧张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顿了好半天,还是夏侯湛的母亲羊氏夫人首先开了口,“不是母亲多事,方才你去送别潘公子之际,母亲去见了你说的那个‘冷寒’小姐,母亲果真没有猜错,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孝若,你可知,你念兹在兹的这位冷寒小姐她,她本是你父亲的好友,已逝的嵇康的女儿!”
“不,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母亲的一番话语,清晰入耳,语音深缓并不强烈,但却字字句句皆如疾风骤雨般,令夏侯湛无处闪躲、无法回避,他感觉他自己的思维,好像骤然间就停止住了,大脑忽忽悠悠瞿然一片空白。
待等到彻彻底底地回过神儿来之后,夏侯湛二话没说,痴痴愣愣地转回身去,就迷迷蒙蒙地跑向了后院墨菡的房中。
墨菡此时正在窗下一个人静静地跪坐着,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什么也都做不下去,就只是那样长时间、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着窗外,而窗外也还如往常一样,风冷云瑟,花枝衰败,只有院墙外一棵经年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高举过屋顶,孤孤单单地矗立在稀疏的屋宇间,渲染着岁月的孤独。恰如窗内的她,千般柔情万般愁,总是四下流离,无木可栖。触景生情,怎不令她一阵阵倍感寒凉,凉透骨髓!
自从夏侯湛的母亲和妹妹来过之后,金若眼前的小姐墨菡,就一直是这样,表情麻木,愣愣地直着双眼,连一句话都不和她说。惺惺惜惺惺,金若的心内,又止不住暗自替小姐墨菡伤心难过起来。时光就是这样焦灼地在屋内徒然地流淌着,无声无息。金若想着还是要去劝劝自己的小姐,不能让小姐墨菡总是这样一个人,独自默然地闷着,怕会闷出病来的。顺便,她也想去给墨菡倒杯热茶来,润润枯燥的心情,没曾想,举步抬头之际,却刚好看见夏侯湛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里,金若见状,赶忙下意识地站住了身子,轻施一礼,朝着夏侯湛打了声招呼,“公子,你来了……”
夏侯湛朝着金若“嗯”了一声后,便把目光直直地转向了墨菡。墨菡没有起身,也没有看他,依旧还是那样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窗外。
“寒儿,……”夏侯湛实在有些憋闷不住了,他快步走到墨菡的近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寒儿,……”
墨菡转过头来,慢慢地站起身,倏忽间,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孝若,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已经把一切都对你的母亲讲过了,也许,我早就该离开了!”
“寒儿,我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原也想过,你的出身一定不普通,你的父母,也一定不是毫无品味的平常之人,只是没有想到,你竟会是嵇中散的女儿!”夏侯湛动情地看着墨菡,见墨菡满面是泪,红唇紧咬,怜惜得他心痴口痴,痴痴呆呆,怔愣在那里好半天,却只能眼睁睁地束手于当下……
“我当然是父亲的女儿,我的父亲……就是人人景仰的,当世最有才华,死得也最冤枉的,中散大夫嵇康!我的母亲,就是无辜枉死于狱中的……沛王府的公主!”墨菡声泪俱下,言辞灼灼,因为情绪的过分激动,身体禁不住莫名地有些抖动,腿下一酸,便又瘫坐在了几案旁边,双手掩面,悲泣不止。
夏侯湛的俊目星眸之中,也即刻就噙满了泪水,见自己念念心爱的墨菡,伤怀、悲痛到如此地步,他感觉到他的一颗烈烈男儿心,仿佛骤然间就被什么东西给狠命地抓碎了、揉烂了,只觉如割如搅,痛断肝肠,“寒儿,寒儿,你不要哭了,这世上,你还有我!”
一旁的金若也早已泪湿衣衫,一个人默然无语地走了出去。
墨菡积郁了许久许久的痛苦和怨愤,终于在此时,在对自己万般宠爱、情有独钟的男人面前,发泄了出来。她肆意地哭泣着、宣泄着,一直到她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落泪之时,她才渐渐地止住了悲声,缄口倾听着夏侯湛的诉说。
“寒儿,我没有怪你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其实,当我听到母亲告知我,言说你是嵇中散的女儿时,你都不知道我的心里,是何等的高兴,因为嵇中散,是我从很小时候就非常敬重的一位前辈!”夏侯湛默默地俯身,默默地跪坐在了墨菡的近前,紧紧地握着墨菡的双手,轻声漫语地哄劝着墨菡,“寒儿,你就放心吧,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的苦,一点点的委屈,我会陪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的!”
“孝若,太难了,你还是让我走吧,我感觉,你的母亲她,她并不喜欢我!”
“菡儿,我的好墨菡,好菡儿,你若是心里有我,就不要再提离开的话,你的父亲生前和我的父亲,曾是非常要好的友人,我的母亲她也很喜欢你,你是这般地招人怜爱,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是你多想了,……”夏侯湛冲着墨菡傻傻地笑了一下,想要逗着墨菡开心起来。
“孝若,我觉得自己好无助、好难,……”墨菡第一次主动地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夏侯湛那雄健而有力的肩膀之上,贪恋着片刻的温馨与安宁。
“菡儿,有了我,你就不会再无助了,我会一生一世都陪在你身边的,任凭是谁,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夏侯湛一阵幸福感涌上心头,他紧紧地搂抱着怀中楚楚可怜、柳弱花娇的墨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也坚定着,他自己对于墨菡,此生无悔的承诺和海枯石烂,也绝不负此心的英英誓言。
……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烛影摇红、月色迷离的房内,一向心高气傲、潇洒随心、我行我素的夏侯湛,今夜却是阵阵心潮翻滚,思想连篇,所有的困意和睡意,都被缠绕于他心头处的那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给驱赶得荡然无存、离离不知所踪……
就如他自己所言,当他听闻到墨菡本是当世大贤嵇康的女儿时,他的内心里感到震惊的同时,更多的,则是溢满了心怀的欢欣和喜悦。他也终于得知了,如此这般美艳绝伦、聪颖□□的墨菡,到底是出生于怎样的家庭,继承了谁人的衣钵。
夏侯湛虽然无缘见到过年轻时候的嵇康,但从自己父亲的口中,他却早就已然领略过、也在心灵里默默地烙印过嵇康的风采,而且那日在东市刑场,他也曾和潘岳几人一起跑上断头台,为嵇康松解绳索,他见到的,临刑前一身囚服、苍凉满面的嵇康,却还依然是那样的姿颜雄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而嵇康的才学,那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人尽皆知、有目共睹的。
所以,他认为,倘若他能有幸娶到嵇康的女儿,娶到自己时时刻刻都会挂怀于心的墨菡为妻,那么他此生则心愿足矣,“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可是自己的义弟潘岳怎么办?琅琊王司马伦那边,他又该如何交代?
他想起他和潘岳从相识、相知到莫逆,最后直至一个头磕到地上,在太学他们所住舍馆门前的那片庭园中,结拜为生死之交的异姓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篇篇幕幕……
他想起他教潘岳练习宝剑,想起兄弟二人曾经行走同车,歇止接席。想起假日里,他们一起骑马、乘车,到洛阳的街头游玩,姿仪绝美的他们二人,被街上的百姓们围观、哄看,啧啧称赞他们为皎如日月的“双璧”美男……
他想起当初在太学读书时,他有一日突然兴起,作成《周诗》拿给潘岳看。潘岳揣摩、品味了很久之后,欣然评论他的文章不仅温文尔雅,而且还可以看到孝悌的本性。后来潘岳还因受了他《周诗》的启发,作了一篇《家风诗》,以求同贺。
他想起他兄弟二人在夕阳下无限唯美的荷塘边,酝情怀于笔端,一人泼墨,一人挥毫,珠联璧合地共同完成一幅,有诗坠于画、有情溶于景的“莲荷夕照图”……
而今日潘岳从太学归家,如此行色匆匆,却还又特意转道许昌,来看望他这个初涉仕途,许久不得相见的义兄……可是他这个作义兄的府上,却居然在藏匿着,潘岳朝朝暮暮于心间、念念难忘、苦苦找寻的心上人……
潘岳对墨菡爱比山高、情比海深,二人过往的一切,潘岳都曾毫无隐晦地对夏侯湛言讲过,夏侯湛也深深地知道,深深地懂得,潘岳曾经为墨菡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难过了多少。可是,他对墨菡的爱,对墨菡的情,难道比潘岳少吗?兄弟之间也许什么都可以让,但所爱之人,却必须是排除在外的。
常言说,“不知者不怪”。可如今,他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墨菡的身世,他肯为了与潘岳的友谊,而舍弃墨菡吗?兄夺弟妻,也许他早已当不得一个“义”字,然而,不管怎样,此生,他都不可能舍下,他爱得这般刻骨铭心的墨菡。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无论怎样想,他都不舍得、也不可能舍得忍痛割爱,把墨菡让给别人,他坚定,此生,墨菡是属于他的。
转而,他又想到了那多此一举、无事生非的琅琊王司马伦和他的妹妹司马文萱,那司马文萱既然出身皇族、眼高于顶,为何不嫁个王侯之家的子弟,却偏偏看上了他这小小的太守府的公子。天下的好男儿应该不止他夏侯湛一人,却为何独独对他青睐有加,别样看重,真是烦人已极!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元日了,许昌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洋溢着一片热闹、喜庆、吉祥安乐的气氛,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买东到西、除旧布新,畅想着来年的好光景。
可是县衙的后园,县守大人夏侯湛的府上,这几日以来,却一直都是暮气沉沉,景况委顿,全家人个个心事重重、愁眉紧锁。
夏侯庄尽管还未曾见着墨菡的面,但是却早已从自己夫人羊氏的口中得知了,墨菡有多么多么的貌美,又是如何如何的聪慧。墨菡能够如此,夏侯庄其实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异,因为墨菡的父亲嵇康,本就是世间罕有的美男,更是这天下罕见的奇才。而她的母亲不但出身于曹氏皇族,并且生的也是玉貌花容、风姿秀丽。虽然如今是司马炎做了皇帝,得了天下,可是大魏国曹氏的威严,几十年来早已深入人心,声威犹在。更何况,嵇□□前和自己本是多年至交,人到难处拉一把,也是良善之人的本分,倘或没有司马伦来为自己的儿子提亲,不管是出于哪个方面的缘由,他都不应该也不会反对,儿子夏侯湛迎娶嵇康的女儿为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事已至此,他又该如何定夺才好呢?据说那司马伦的妹妹到年就满十九岁了,之所以至今未嫁,就是因为只倾心于他的儿子夏侯湛,等来等去等到了这么大。若是自己家婉言拒绝,那么他夏侯庄岂不是无缘无故的就开罪了一门皇亲国戚,况且他又早就听闻,早就知晓,那司马伦本是个睚眦必报、昏聩残暴的小人,倘或他夏侯庄因为儿女亲事之由,获咎于那权势显赫的琅琊王,那么从今往后,他自己一家人的前途命运可就不好说了……
“孝若,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呀?”元日前一天的晚饭后,夏侯湛又被自己的父亲母亲唤到了房中,羊氏夫人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总想彻底清楚地知道一下,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到底是如何思量、如何考虑的。
“母亲,我没有什么好打算的,我早就对您说过了,这一生,我非墨菡不娶!”夏侯湛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坚定。
“孝若,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家可就平白无故地得罪了琅琊王府,我们可得罪不起呀!”羊氏夫人满面都是一筹莫展的无奈。
“那您尽可以告知于他,就说我早已在许昌成家了。”
“儿啊,你明明还没有娶妻,况且,哪有自己儿子成亲,做父母的反不知道的道理?我和你父亲已经答应下来了,说等到年后,春末夏初之时,就为你和那司马文萱操办婚事。”
“那您和父亲就只有怎样答应的,再怎样回绝,我就是死,都不可能去参加这个荒唐的婚礼!”夏侯湛满心满怀充斥的,都是无边的气恼和厌恶,说完这一句后,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给我站住!”夏侯庄听闻到这里,对自己儿子满不在乎、又不通情理的态度,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了。
父亲一声怒吼,夏侯湛只得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已经答应的事,岂有再更改的道理。”夏侯庄双目喷火,直面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父亲,那么依您说,该怎样办?”夏侯湛态度依然强硬。
“唉,……我与你母亲就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才在这里同你商量,如果我硬是逼着你同意司马家的亲事,唉,我难对死去的嵇康,……”夏侯庄一脸无能为力、左右为难的神情,只剩下徒然无奈地叹气声声。
“父亲,您能这样说,儿我真的很感动,难道他司马家说什么就要是什么吗?为什么我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妹妹铜环(夏侯光姬的小字),已经早早的便和那抚军将军司马伷(宣帝司马懿第五子,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的异母弟,皇帝司马炎的叔父。)的长子司马觐订了亲,难不成我们兄妹二人,都只有和他司马氏联姻才肯罢休?”夏侯湛理直气壮的振振有词。
“是啊,父亲,哥哥说的没错,那司马觐比女儿我还小了两岁呢,而且听人言讲,他从小就是个爱得病的药罐子,又才智平庸无奇,女儿我不喜欢,也不想嫁给那样的人……”夏侯光姬因为担心脾气倔的哥哥和父亲母亲吵闹起来,不知何时,也悄悄地来到了父母的房内。听闻哥哥提到自己的亲事,便也壮着胆子,开始大肆抱怨起她内心的不满和不甘来。
“铜环,你哥哥一人已经够娘和你爹愁的了,你就不要再跟着添乱了。”羊氏夫人转头,低声埋怨着自己的女儿。
“娘,以前我还不觉得,可如今哥哥的事情摆到眼前,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不过就是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女儿我连那司马觐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曾知晓,过些年却要嫁他为妻,岂不冤枉?那日见到哥哥的义弟,我才知道何谓一见倾心。身为女儿家,却不能选择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此生又有何幸福可言?”夏侯光姬性情率真,在父母和哥哥的面前,竟然毫无顾忌地直言道出了,她自己对于潘岳的好感。
“铜环,那潘公子是好,可你是已然订了亲的人,就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了。”夏侯庄被自己这一双叛逆的儿女气得面色铁青,哑口无言。只剩下他的妻子羊氏夫人,还在不遗余力地循循教导、娓娓善诱。
“母亲,可是女儿我也不甘心、不情愿!”
夏侯湛一见为了增强辩驳的力量,自己本属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反倒点醒了妹妹这个梦中人,如若妹妹再跟着闹将起来,那么他自己的婚事,恐怕就更不好推脱了。况且他也深知,自己的妹妹即使钟情于潘岳,也不过是白白地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而已,“妹妹,我的义弟他早就有意中人了,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夏侯湛说这话时,心内“咯噔”一下想到了墨菡,当时就觉得醋意满怀、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夏侯光姬听闻哥哥这样说,即刻就失落得花容失态,粉面怅然,觉得自己这一片真挚的柔情,当真是付与了流水……再想想自己那早就板上钉钉,长辈们给她安排下的婚姻,多少叹惜、多少不愿,一下子涌上心来。百转千回、怨难自抑,只得掩面而泣,低着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用青涩无言的泪水,默默地诉说着,这一份少女情怀的万不得已,不知枉碎了心中多少“愿作鸳鸯不羡仙”的青春好梦。
“孝若,你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反倒把你妹妹的心思又给搅动了,平白地惹她伤心难过,……”羊氏夫人见自己心尖儿似的宝贝女儿哭着跑走了,心疼得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自己的儿子夏侯湛。
“母亲,难道儿我说错了吗?您睁眼看看那些高门大户之内,三妻四妾、孽债累累,多少不幸,还不都是因为娶错、嫁错了人,才造成的吗?”夏侯湛依旧耿直着脖子面对着父母,“嘡嘡”出口的话语,也依旧还是凿凿有据、振振有声。
“可是母亲和你的父亲不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主婚吗?我们生下了你和铜环这么好的一双儿女,不是也相濡以沫近半生了吗?”羊氏夫人也不甘示弱,再三向自己的儿子强调着:父母做主也有幸福的婚姻。
“反正我不管,儿我和那司马文萱不曾相识更不会相爱,除了墨菡,我谁都不要!”
“儿啊,孝若,那你岂不是要把咱们夏侯满门往死路上推吗?”
“母亲,您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婚姻之事本来就是要两厢情愿,岂有强逼成婚的道理?儿我不答应,难道那司马伦他还敢杀了我不成?母亲,不知您和父亲可否还历历在目,当年,我的伯父夏侯玄一家是如何被害惨死的,我永远都忘不了禹哥哥被绑缚刑场时的惨状,那年他才十六岁!……儿我今日把话放到这里,我誓死都不会与他司马家结亲!如若墨菡被赶走了,孩儿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夏侯湛说完,不等父母表态,头也不回地就愤愤出门而去。
“老爷你看看,孝若他……这真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啊!这可如何是好啊!”见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极端,执迷不悟到这般田地,羊氏夫人也再无计可施,只剩下徒劳无功的慨叹和恰如流水般的牢骚了。
“司马家造孽也是太多……唉,这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呀!”夏侯庄也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不管家里的气氛有多么沉闷,到了元日这天的早上,夏侯庄一家人照旧还是如往年一样鸡鸣而起,按照风俗,先到门庭前燃放烟花爆竹,以“辟山臊恶鬼”。然后一家大小俱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来至在正厅之内,依次拜贺尊长。墨菡则依然是和金若两个人一起,安静地待在她们院中的屋内,并没有前来厅堂,因为她本也不知,自己能以何样的身份,参加夏侯湛全家人的元日喜庆聚会。尽管夏侯湛一次又一次地跑来后院,唤她前去,可她却总是执拗着不肯前来……
这个新年元日,是夏侯湛自记事以来,家中过得最了然无趣的一个。但是不管怎样,新的一年还是如期而至,雪虐风饕、山寒水冷的岩岩冬日即将过去,人们心中盼望已久的红情绿意、细雨绵绵的无限春光,也会再一次呈现在广袤的大地上。
因为政事繁杂,夏侯庄打算及早地返回淮南去了,可是儿子夏侯湛的亲事问题,却还依旧没个定论,倘若那司马伦再来府上问及此事,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作答才好。
“老爷,儿子的婚事问题已经火烧眉毛了,我们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啊!”这两日里,羊氏夫人总是在耳边不停地提点着她自己的丈夫夏侯庄。
“那么依你说,我们该怎样定夺呢?”夏侯庄忧眉深锁,心绪杂乱,渴盼着自己的妻子能有个可见成效的真知灼见,提议给他,帮他解决掉眼前的难题。
“老爷,依我看,劝儿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作用了,要想峰回路转,我们只有去和嵇康的女儿把这件事情言明,我看那女孩子绝对不是一个不明事理,和你儿子一样,只知道钻牛角尖儿的人,我们可让她自己做出选择,……”羊氏夫人话到此处,抬起眼来定定地盯着夏候庄,盯着她自己丈夫表情上的反应和变化。
“倒也算是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可这跟我们直接把她赶走,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总觉着对不住九泉下的嵇康。”
“哎呀,老爷,世事恐怕都难两全,如果不这样办,那么你又该怎样去面对琅琊王司马伦呢?咱们可是已经和他定好了的,今年春夏之交,就要给儿子孝若完婚。”
“可是……嵇康的女儿怎么办?咱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他又如何肯死心?”夏侯庄每想到此,便会愁闷万般、心怀难解,烦恼、忧虑得要命。
“老爷,我看不如这样办,念在嵇□□前和你曾是至交的份儿上,我们可以收留墨菡,反正谯县老家的府邸也一直都是空着,每年,也就是我和女儿回去住些日子。既然墨菡已经无亲无故、无处可投奔,我们大可以让她们主仆二人住到谯县去,一来可以成全儿子和司马文萱的婚事,二来我们也不会感到良心有愧,我们可以把墨菡当成义女养着,等到日后有了合适的人,再给她寻个好人家,……”羊氏夫人觉着自己的这个想法,堪称得上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万全之策,丈夫夏侯庄应该也会觉得好,也一定不会反对。
“嗯,这个办法,我看倒还行的通,只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把他们二人生生地给拆散了,只恐怕,你那一条道跑到黑的儿子,不肯善罢甘休!”
“老爷,年轻人浮躁,是没有定性的,日后儿子和那司马文萱成了亲,天长日久有了感情,慢慢地也就会把墨菡给忘了。”
“哼,咱这儿子,我看可不一定,难道那日,你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吗?他是铁了心的,就怕我们日后不好收场……”
“老爷,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看着你和儿子的前途,毁在这件事情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司马家的人向来狠辣。难道你忘了,孝若总在提起的,一直梗在他心间的那个结,当年,你的堂兄夏侯玄等人密谋除掉司马师,结果事情败露,全家被杀枉死!还有你的好友嵇康,你可知他又有什么罪?还不是也被那司马昭说斩就给斩了吗?我早就听闻,当今的琅琊王司马伦,蛮横无理,残暴异常,可是比他的两个哥哥还要加上几等啊,我们可万万得罪不起呀!……”羊氏夫人的一番话语,语重心长、石破天惊。
“唉,那么就依你说的办吧,找个机会,你去同那墨菡说吧!”
夏侯湛自元日过后,就已经开始正常到前衙办理公务了,只是新春伊始,公务并不是很繁忙,每日他都会很早的就回来,与父母和妹妹团聚,到墨菡的房中看望墨菡。
即将动身随丈夫夏侯庄返回淮南前的那一天午后,趁着儿子夏侯湛在衙门料理公务之际,羊氏夫人自己独身一人又来至在了墨菡的房中,几句寒暄之语过后,她便表情和蔼、语音婉缓地、把琅琊王司马伦来为夏侯湛提亲,以及她与丈夫夏侯庄商量好的、安置墨菡主仆俩的想法,都一一对着墨菡言讲了一遍,并且再三说明,她和夏侯庄都会像疼爱他们的亲生女儿夏侯光姬那般,疼爱墨菡的,墨菡如果去到谯县,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太守府供着,将来也会花心思,替墨菡觅得一位终身可靠、配得上墨菡的如意郎君。
“小姐,我们怎么办?你怎么办?夏侯公子他,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呢?”羊氏夫人走后,金若满面凄然地看着墨菡。
“如今,他是怎样想的,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我和他之间再也不会有将来了,……”墨菡立起身来走进里屋,缓缓地跪坐到梳妆台前,抬眼看到那面铜镜中的自己,面色竟是如此的凄冷、荒凉,只觉心头春愁一片,渐吹渐起,恰似冷露千行,流云万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小姐,依金若看,这肯定是他父母的想法,公子他,恐怕都未必知晓呢!”
“不管他是否知晓,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和他都回避不了!”
“小姐,难道你就这样甘心退出吗?公子他对小姐可是痴心一片哪,他会伤心死的!”金若不解,为何小姐墨菡就不肯争一争。
“金若,这就是我的命,我早说过,我此生与一个‘情’字没缘!”
“小姐,你不会是又想走吧?”金若诧异地看着墨菡。
“走是迟早的事,只是眼下还不行,他若在县衙,我是不可能走脱得掉的,只有等机会了。”
“小姐,难道我们果真如夏侯公子母亲所言,要去到谯县吗?”
“怎么可能?我既然与他没缘成夫妻,怎么会再继续留在他的家里,他的父母念在与我父亲生前的情分上,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没什么可怨的,我们到时还是继续奔往华山吧,我早该知道,复仇,才是我此生唯一的选择!”
“小姐,……”金若还想再劝慰墨菡几句,但是墨菡却不再说话,站起身后,离开了梳妆台,一个人默默地躺倒在床上,面朝里,无声地淌泪……
苦泪滔滔流成河,情思一缕对谁说?
岁月总有无情在,空留离恨漫荒坡。
夏侯湛这日傍晚来房中看望墨菡时,墨菡没有见他,只吩咐金若告知于他,言说自己的身子有点儿不舒服,早些歇下了。
夏侯湛以为,又是自己哪里惹得墨菡不高兴了,或者是这岁末年初家人团聚的和乐气氛,又勾起了墨菡怀念已逝的父母,想念失散的弟弟的痛苦情怀,故而也就没往别处细想。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也早已有些摸准了墨菡的性情,女孩子可能天生就娇气,莫名其妙的就会不想说话、不舒服,也是常有的事。
父亲母亲和妹妹,明日就将启程奔往淮南的太守府了,夏侯湛一想到,自己和墨菡又可以像从前一样,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了,心里就不觉暗自有些乐不可支。但是琅琊王司马伦为他提亲之事,临行前,他还是要向自己的父母再特别地重申一遍,告诉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推掉这门亲事,而且等到司马伦这个岔子,彻底消停之后,他恳请父母能够允许他迎娶墨菡为妻。父亲母亲则是满口答应他“会尽力办好这件事情,等过段时日之后,得了空闲还会再来看他”。如此近乎完美的结局,固然是有些出乎夏侯湛的意料,但他还是为此而感到异常的高兴。因此上这日晚间,他陪着父母闲话家常一直陪到了半夜子时,才心情万分愉悦地回到了自己卧房的屋内。
次日清晨,当东方刚刚露出了鱼肚白,世间万物还都沉浸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之中时,夏侯庄就带着妻子、女儿,从儿子夏侯湛的许昌县衙出发,匆匆地踏上了归途。
夏侯湛一直等到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送至到城外,上了大路之后,一家骨肉才难分难舍的一一话别。
墨菡并没有前来送别夏侯庄夫妇,这些日子以来,她始终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回避着夏侯湛一家人所有的喜怒哀乐。
送别了父母回到府上家中之后,夏侯湛如释重负一般,连着长长地出了好几口气,急急忙忙地便跑至到了墨菡的院中,敲响了房门。因为自从昨日傍晚,他从金若的口中得知,墨菡有些不舒服,却又未曾见着墨菡的面儿之后,虽然他的心里一直都在暗自劝慰着自己,墨菡应该无甚大碍,但他还是禁不住忐忑难安地、整整惦记了一夜。
“金若,菡儿她今日,身子可好些了?”金若刚刚打开房门,夏侯湛就披着一身的晨露,卷着春寒料峭的凉气,情切切、急匆匆地迈步走进了屋里。
“公子,小姐她还没起床呢,总是有些头疼。”金若面上的表情,好像从来都没有像今早这般消沉过。
“金若,菡儿她为何突然间就头疼不止?”夏侯湛闻言,一阵莫名地心痛,随即便慌慌忙忙地走至到珠帘近前,隔着珠帘,怔怔地望着里面秀床上的墨菡,见墨菡一床锦被盖至脸颊,侧躺着身子,面朝向里边,一头长长的青丝黑如墨染,顺顺地披散在床边,似睡非睡的样子。
“菡儿,你都是哪里不舒服啊?若是头疼得厉害,我马上就吩咐富安去给你请郎中,来看看可好?”夏侯湛隔帘轻唤,声音和目光都充满了无限的关切与温情。
怎奈夏侯湛满腔的热情却遭冷遇,连喊了几声,床上的墨菡没有起身,也没有回音。金若见状,赶忙轻挑珠帘,来到了墨菡的床边,“小姐,夏侯公子来看你了,公子问你,可否需要请郎中?”
“你告诉他,我过会子就好了,一会儿就起来,不用请郎中!”墨菡的声音有些嘶哑,一句话说完,便又开始泪流不止,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过了头顶。
珠帘外的夏侯湛,弄不明白墨菡今晨如此伤心,到底是所为何故,他问金若,金若也对他缄口不言其中原委,只说是小姐墨菡这两日心情不好,心内苦的很!
夏侯湛隔着珠帘安慰声声,劝解声声,然而却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人说,“女儿的心,海底的针。”墨菡的心事,真是令他捉摸不透、费解难猜,好生困惑呀!
“公子前衙还有公务要忙,若不然,公子先请回吧,小姐会好的,金若会陪着小姐,照顾小姐的。”金若因见夏侯湛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珠帘,眼望着蒙头而泣的墨菡,暮雨秋云愁满面,去也无意,留也无意,便低声开口宽慰着他,若有事情可先行离开。
“金若,那我就先回县衙了,菡儿这里若是需要请郎中,有什么事的话,你就马上到前衙找富安告知于我。”夏侯湛又拨开珠帘看了一眼,依然顾自泣不成声,对他根本就不睬也不理的墨菡,唉声叹气地转身要离开时,把嘱咐金若的话,足足重复了有三遍之多。
“公子,金若记下了,公子就请放宽心吧,金若一定会照看好小姐的。”
夏侯湛更换了官服,来到公堂上坐定,只觉心绪一片茫然、慌乱、坐立难安。富安、李伯及堂下的衙役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弄不懂素日里他们眼中英逸卓绝、神思潇洒的县守大人,今日这般得心神恍惚,到底是因了什么样的缘故。
送夏侯湛走后,金若便来到了墨菡的床边,看着照样还是在泪落如雨的小姐墨菡,心内也是万分的悲痛,“小姐,夏侯公子他走了,你不要再哭了,会哭坏身子的。小姐,别难过了,金若去前面的餐堂给小姐热些饭来,小姐从昨日晚间开始,就总是这样不吃不喝的,如此下去,可怎生了得!”
“金若,你不用去,我一点儿都不饿,我即刻就起来了,我已经好很多了,反正不管怎样,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舍的也总是要舍的,……”墨菡止住悲声,从床上慢慢地坐起了身,顿觉眼前一阵昏黑,目眩头晕,浑身无力。
“小姐,难道你就真的舍得下……舍得下对你这么好的夏侯公子吗?”
“金若,这世上,我舍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可还不是一样一样地,都被人无情地给夺走了!什么样的情,能胜过父母的爱,我还不是也只能接受了……接受了父母无辜惨死的事实!”
“小姐,可夏侯公子对你的情意,当真是可以把天和地都给感动了呀,金若看着都实在不忍心!”
“好了,金若,不要再说了……我对他的情,我心内自知,他对我的情,我会永远铭记在怀,此生不忘。但我嵇墨菡不是弱者,既然我已拿定主意,就再不会为了这份情而拖泥带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我们就可继续启程赶路了,平日里,就还像往常一样吧,免得他生疑,我就不好走脱了。”
“小姐,金若心里好生难过,前路茫茫,可我们的将来,到底在哪里呀?”金若一双灵气的秀目之中,也抑不住开始苦泪点点。
“金若,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总是有人闲居高楼、歌舞声色饮美酒,有人破衣烂衫、凄苦漂流在外头。”看着金若落泪,墨菡的眼泪也止不住再次苦苦地流了下来,“金若,你帮我梳头吧,不要再伤心了,也许等到了华山,我们可以一起过着一种超然于浊世之外的隐居生活……”墨菡从床上穿衣起身后,便默默地跪坐到了梳妆台边,面对着铜镜,口中却在声声暖言地安慰着,同她一起悲苦的好妹妹金若。
“小姐,金若做不到似小姐那样的洒脱,金若总是觉着,真是苦了你和夏侯公子,你们俩本来该是多好的一对儿啊!”
“金若,求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此生本就是个无福薄命之人!”墨菡看着铜镜中双目红肿、面色苍白的自己,默然低语,心比黄连,像是在安慰着金若,又像是在提点、警醒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