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逸被如此对待,也并不气恼,只当是姜珂因许久未见,心中起了责怪,才耍起女儿家的小性子。他转身取了火折子,停在烛台前犹豫一瞬,又挑了一支最小的点亮。
黄晕的烛光恰到好处,既暖亮了床幔,又不至于刺眼。
“多日不见,阿珂脾气见长啊。”贺景逸嘴角带笑,语气里带了几分宠溺。
贺景逸离京近一月,他着实思念难耐,那边的事一结束,就立即带了暗卫马不停蹄地就往回赶,再不愿耽误一刻,刚回宫更直奔延福宫来,怕惊了她好梦,还故意蹑手蹑脚地摸进来。
不曾想竟还弄巧成拙,被当成歹人惩治。他失笑摇了摇头。
他低头瞟了眼手臂的伤,不要紧,于是扯下一节衣角裹住手臂伤口,虽不严重,但若让旁人发现,怕是要落人口实,对她不利。
隔着床幔,温黄的烛光映得姜珂身影若隐若现。
眼瞧着怎么好像比先前还更消瘦了一些,他虽走的急,但走之前专门派了人来安顿她的饮食起居,那些人干什么吃的!
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他再也按耐不住,三步并两步,仿若要飞回姜珂身边去一样,道尽心中的所有。
“阿珂,朕……”可撩起纱幔的瞬间,贺景逸黯然失色,怔在原地。
姜珂呆坐在床榻之上,手中仍旧紧握匕首,整个人完全没有见到他的兴奋和亲昵,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与防御。
她甚至倔强地撇过头,不愿再看他一眼,只是紧抿的双唇,极力克制却止不住颤抖的下巴,全都替她述说着委屈。只片刻,那绯红的眼眶里泪水充盈,委屈也转为悲伤,浓郁、剧烈,越来越沉,仿佛就要沉到深海,深埋。
贺景逸的心猛的一紧,不敢再迟一秒,飞奔而上,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立即跪坐在姜珂身前。
他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说依照她坚韧的性子,不会轻易这般脆弱。
怕她失神间用匕首伤了自己,贺景逸柔声说道,“阿珂,把刀给朕。”但她毫无反应,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去取,可刚触碰到她,她便如同惊弓之鸟般颤抖了一下。
见她这样,贺景逸心疼的要死,他恨不得把相干人等全部处死!
他强忍怒气,慢慢掰开她的手指取出匕首,又用双轻轻手覆上她的脸颊,让她看着自己。
但眼眸依旧空洞无神,贺景逸慌了神,声音微颤,“阿珂,是朕的错,我来晚了。”
这句话如同锁钥一般打开了姜珂的心,她回了点神,终于哭出声来。贺景逸一把将人搂入怀中,紧紧拥住,积淀了一月的思念,此时倾泻而出,他将头颈与姜珂紧密相贴,贪婪地呼吸她的气味。
情到浓处他却停了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用宽厚的手掌轻抚她的背脊,试图抚平她所有的不快,抹去她所有的伤痛。即使四肢开始麻木,贺景逸依旧为不肯放开她,反而环着她更紧,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衣衫。
待她稍加平静,贺景逸缓缓解释道,“阿珂,前朝的事来得急,朕只能先行离开,可朕派了萧严回来的,他未曾过来吗?”
姜珂沉默摇头。
萧严作为徒弟得了萧公公的教导,办事一向稳妥,为何这次出了岔子。贺景逸眉头皱起,嗅到一丝不好的气息。
“南星!”
方才姜珂房中有动静的时候,南星便来查看过,只是发现是皇上以后又悄悄退了出去,所以早就守在了外头。此时贺景逸一唤,她便立即推门而入。
俯身、跪拜,只瞬间,眼泪夺眶而出,“皇上,您不知道……您不在的这段日子,娘娘真的是受尽了委屈。”
不待南星继续说,先前沉默的姜珂突然出声,“小鑫子死了。”
贺景逸闻言面色一冷,怪不得她如此这般。先前即使几次受伤,也从未见她如此颓唐,这次定是伤心至极。
“我要他血债血偿。”
贺景逸沉思一瞬,回道,“好,朕陪你。”
贺景逸命南星差人去养心殿找萧严来此复命,又安排南星候在外头过会儿细细禀报,他则留在屋里哄姜珂入睡,像先前姜珂哄他一般。待姜珂睡熟,他听南星从头到尾讲了一通,徒手捏碎数个茶杯,碎渣入手也丝毫未出一声。
去找萧严的人迟迟未归,快天亮回来时,却只带回一句,萧严失踪了。
姜珂睡醒时,一切如常,只是恍惚间觉得昨日是梦一场,翻开枕头,却不见匕首,张口便要唤来南星问话,却迟迟不见南星出现,心中忐忑。昨日似有刺客的记忆猛地袭来。
难道南星?小鑫子已经没了,她不能再出事。
姜珂着急下床,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出去,外间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稳稳接住她。
陆秦月?不可能,他一向守礼不会如此僭越。
再定睛一看,这人哪里是别人,明明就是当今圣上贺景逸啊!姜珂惊醒,昨日并不是梦,真是贺景逸回来了,还整整陪她了一整夜。
“你莫急,是朕差南星出去办事了。片刻便回。如今有朕在,你大可安心些的。”
姜珂身体被他抱着,眼睛却紧盯着眼前的人。那副嘴角带笑的模样也与少年时的阿逸慢慢重合。
姜珂有一种错觉,仿佛她与贺景逸之间没有身份的壁垒,也不曾有过什么恩怨,他们就是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
见她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贺景逸的心稍稍安了些,故意逗笑,“还是说你是急着找朕,才晃了神?”
“皇上说笑了。”
“阿珂与朕这般见外生疏,朕可更想念昨日拱在我怀中的阿珂了。”贺景逸将她抱回床上,伸出食指在她鼻尖一勾。
“阿珂,叫我阿逸。”他肃着脸,这次不似开玩笑。
姜珂先是一愣,而后想起昨日自己的一言一行,终是有些红了脸,淡淡道,“阿逸。”
贺景逸闻言,收了肃脸,急急哎了一声,调子长长的,甚至带了一丝得意。姜珂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贺景逸,骄傲,张扬,充满生命力。
“走,今日带你报仇、雪恨!”他拉了姜珂往外走。
姜珂往日习惯了先谋后动,今日毫无准备就走令她本能地停滞一瞬,可也仅仅一瞬,她所有的踟蹰,在对上贺景逸肯定而鼓励的目光的那一刻,全部消失。
她换了华服,盛装出行。
首战,便在御药房。
总管胡长生近日里得了不少银子,这两日心里高兴,现在正摆了躺椅,悠闲自在地在院中晒太阳,偶尔发声也是没有好话,不是在厉声呵斥,就是出言讽刺,左右不过是嫌弃药师晒药晒得不对。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你,还有你,把那,呃,砂仁,应该是砂仁,搬到那边儿晒去,这地方光这么弱,怎么能行?”
年纪小的药师听见,张口扬头便要反驳,却被一旁上了年纪的一把拉了下来,“你不要命啦?”
“他现在仗着自己是总管,连娘娘的脸面都不看,你我命如草芥,你若不谨言慎行,下一刻,便会如这砂仁一般,被曝尸烈日之下,毁于一旦。”
说完便端了砂仁放到烈日之下。
小药师强忍怒气。
他本就不满胡长生顶替了老药师的位置,更看不起胡长生是个蠢材,不仅不懂装懂,胡乱编排指挥,而且,毫无医者仁心,拿着救人的东西作威作福。不经意间,他眼中的鄙夷显露,再加上放药的动作重了些,立即引起了胡长生的不满。
“怎么?你有异议?”
不待药师解释,胡长生黑着脸从躺椅上下来,顺手捡起地上放置的长鞭,直接抽了上去。他本就粗壮,又使了狠劲儿,很快便见了血,其他药师见状,赶紧上前求情,却全都被一鞭子抽了回去。
胡长生打人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姜珂带人进了院中,“住手!你个腌臜泼皮,这天子脚下也是你能滥用私刑的?”
胡长生没想到有人会拦他,抬头望去,却发现是之前那个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失了宠的娘娘,不由得嘴角一撇,难听的话先泄了出来,“是娘娘误会了,是这小药师偷了药房的东西,我才会教训他。这等……”
“咳,手不干净的奴才!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说完还哼笑一声。
姜珂当即心中猛地一揪,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说小鑫子死有余辜。他知道!他知道小鑫子是她的人,他就是有意为之。
“是吗?!”
姜珂从发髻之上拔下一支朱钗握在手中,一言不发,朝胡长生走去。
胡长生瞧那朱钗确实比那日的小公公拿来的银子值些钱,又想到她这几日到处求药,定是没办法,又要求到自己头上,傲慢之意更胜。
他面带不屑,一边伸手等着拿朱钗,一边竖起耳朵等奉承话。
姜珂将朱钗给他。可他还未来得及拿到手中赏鉴,就听得响亮的一声 “啪”!紧接着火辣辣的感觉从脸颊传来。
他不可置信抬头看,眼前那个瘦弱的女人眼神狠辣,以极快的速度又给了两他巴掌。
他的嘴角瞬间出血,魔音冲入耳中,“胡长生偷窃本宫朱钗!身为总管,手脚却不干净,罪加一等!就算死,也是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