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拒绝,王七向我走近几步,高大健壮的身躯像一座小山,兼具着力量和美感,影子笼罩住我同时,那双凌厉的眼睛看向我,带来的压迫感让我头皮发麻。
我忽然意识到,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已经是个久经沙场的、经历过生死的男人了。
时间改变的从来不只有我一个人,他也与往日不同了。
王七看到我有些紧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
“今年上元节,会张灯七日,不知小八小姐,愿意同我一起去看花灯吗?”
小八。
真是久违的称呼了。
心中柔软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往日相互搀扶的记忆涌上心头。
“好。”我答应了。
即使我和他的政治立场不同,但我们还是当初的王七和王小八,不是吗?
我准备了好久。
甚至有些期待。
毕竟世界上有那个女人不想牵着自己高大帅气的儿子的手,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bushi。
开个玩笑。
上元节那天,我把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那是件崭新的浅碧色襦裙,上面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
我化了妆,涂了粉脂,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看的人。
有点自恋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按照约定走到石桥边。
远远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身着墨蓝色的常服,手里提着兔子灯,身姿挺拔,侧脸线条硬朗流畅,鼻梁高挺,原先那么匪里匪气的一个人,现在看来居然有些富贵人家公子哥的味道。
周围的灯火流转,绚烂摇曳。
王七敏锐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忽然转过头,那双狠戾的眼睛在看到我后,忽然变得柔和。
这让我很受用。
果然当初没白疼这小子。
“你来了。”他阔步走向我。
他把灯塞到我手里,粗糙的手指划过我的掌心,带着炽热的触感。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的动作很快,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温热的大手将我的手整个裹住。
我被烫的一颤,想抽回,却被他稍稍用力握住。
“你长大了。”他看着我避开的动作,低沉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
我一直都是个成熟的大人,长的的人是他才对。
“放手。”我鲜少和人牵手,不是很适应这种话感觉。
“别动,天冷。”他有些霸道地裹挟着我。
宽厚的掌心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驱散了夜风的寒意。
我仰头看着王七的侧脸,内心不由发出感叹:这家伙…之前只会欺负人,现在对待女孩子,居然这么会了。
但本来我就不是什么古人,他这么贴心,我索性就拿他当人形暖手宝用。
长街两侧,灯饰琳琅。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他只是不断地卖东西,梅子糕、杏仁酪、糖葫芦、骆驼奶…一股脑都把东西往我嘴里塞。
路过卖花钿的摊子,王七又要掏钱,被我一把按住手腕。
“够了,”我嘴里还含着半块梅子糕,声音有些含糊,晃了晃另一只手里几乎拿不下的零嘴,“再买下去,我就要变成球了。”
“你是笨蛋吗?花钿是用来贴的,不是用来吃的。”
我当然知道花钿是用来贴额头的。
于是我给了他一个白眼,将嘴里的梅子糕咽下。
“这个不适合我。”
我拉着他要走,结果发现他重的像个秤砣,用尽全力也纹丝不动。
“这个。”不等我反对,秤砣本人已利落地付了钱。
摊主笑眯眯地将那枚玉饰递过来,“公子的眼光真好,这是如今最受欢迎的样式,肯定很衬这位小姐。”
王七笑着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用指尖拈起,转身面对我。
“别动。”
我被迫仰起脸。
他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花钿贴在了我的眉心。
“好了。”他似乎终于满意了,稍稍退后,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皮肤上黏着东西,有些微痒,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触及他的目光,还是放下了手。
“我想去猜灯谜。”我抬手指向不远处人头攒动的灯谜区。
王七的个子大,不笑时有点凶,所到之处,人群如同沙丁鱼遇到鲨鱼一样散开,我们很快就走到了灯笼下。
灯谜不难,甚至有些简单,我不一会儿就猜了很多,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先生,见我势如破竹笑着和我打赌,如果我猜中了最难的那个,就把他镇店的灯笼给我。
“有一样东西,它最长又最短,跑的最快也最慢,没有它,我们什么也做不成,有了它,我们最终还要失去一切。”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
“是时间。”
我最终在一片欢呼声中拿到了精美的宫灯,心中也有些雀跃。
“走吧,小八才女。”王七帮我拎起不轻的宫灯,目光变的深沉,颇有些感慨道:“时光易逝。”
我和他玩的很开心。
在分别时,他送我到住处附近的巷口,夜色已深,巷子里只余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他停下脚步,将手中那盏精致的宫灯递还给我。
“今天我很开心,你呢?”
我仰头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也很开心。”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拆吃入腹一样。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我走了。”
“路上小心。”
“好,夜里凉,赶快进屋吧。”
他站着不动,意思要看我回家才安心。
于是我径直走进院门,没有回头,只留给他我的背影。
为什么王七偏偏成了陈义舟呢?
我觉得内心情感的变化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背叛,对王七的背叛。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并且十分清醒。
我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极为尴尬,哪怕奋力在战场上厮杀得到了陈茂的认可,建立了赫赫军功。可正因如此,他才会引人忌惮,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我知道夫人虽然表面接受了他,但内心的隔阂却难以消解,毕竟,谁能接受自己丈夫婚前的儿子,她的大儿子战死在沙场,只剩下一个儿子了还未成年。
我也知道王七的种种举动,是为了重新建立起我们当初患难与共的情谊,并不含有任何政治目的。
以前的我始终坚信,真心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万针。
所以我一直在想,对于王七,对于夫人,我怎样做才算不辜负。
他们一个曾与我患难与共,一个对我恩重如山。
对任何一方的偏颇都可以算得上是背叛。
我只是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对上,不会有利益上的冲突和政治上的纷争。
窗外的春意渐浓,几枝桃花探入廊下,开的正好。
夫人喝了口温茶,抬头看我,忽然笑着问我:“云裳,你有心上人吗?”
我执笔的手一顿。
看着眼前女人慈眉善目的脸,发鬓上因操劳染上的斑白,我决定如实回答。
“我没有心上人,也不想嫁人,只想像现在这样,一直陪着您。”
“傻孩子,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她的语气里带着宠溺和无奈。
我想,按照夫人的性格,如果在现代,她肯定会选择不结婚,凭自己的本领干一番事业,而不是做贤内助,一直被挡在男人的身后。
“能在夫人身边,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她看着我,良久,最终发出一声轻叹。
“罢了,我只盼着我还能多活年,能护着你和成儿。”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只是云裳,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有些路…终究要你自己想清楚。”
世道对女子贯是苛刻。
“夫人,您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我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只会这样说,也只能这样说。
陈成是夫人的第二个孩子,却是陈茂的第五个儿子。
自从他的大哥战死后,年幼的陈成作为嫡次子,被当做继承人培养。
我在夫人身侧工作,也常常见到陈成。
他是个温柔的人,用谦谦君子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但他眼底总有一种深沉,那是一种权力和尊贵地位所催生出的审慎和疏离。
他鲜少同我说话,对待婢女侍从的态度总是温和,但夫人总是训诫他不要太过高傲。
不过以我作为老师的眼光和审美,这个规矩的乖小孩,倒是让我心生好感。
夫人常常让我同他多说说话,毕竟在她看来,我与陈成同岁,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我和他下过两次棋,但比起围棋,我更喜欢五子,因为玩围棋我总是输。
教陈成玩过一次五子棋后,对方就再也没找我下过棋了。
我对学霸的古板程度感到不屑。
跳出框架都不懂,人生该得多无趣。
午后的阳光热烈温柔,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陈成来拜访夫人,母子二人在花厅里坐下来喝茶。
“云裳,你也坐过来。”夫人摆手示意让我坐下。
我也没客气,在陈成的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倒了杯茶,递给我。
“谢公子。”
我接过,也不懂得品茗,只是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一饮而尽。
“云裳真可爱。”夫人含笑看着我。
听闻母亲的话,陈成不言,优雅地小口饮茶,眼中嫌弃暴露无遗。
我有些不好意思,脸红讪讪笑笑。实则心中暗骂这个臭小孩。
夫人不言,只是看着我们笑,仿佛一个老母亲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们在嬉笑打闹。
又是一个春天。
陈茂称帝登基了。
夫人终于成为了皇后,而我也终于熬成了皇后眼前的红人。
典记,正七品的女官。
欧耶,属于人民教师的胜利终于降临!雄起吧!李云裳!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宫中更是繁忙。册封典礼、宫规制度、人员调配…我被委以重任,忙的脚不沾地。
怀里捧着文书,路过库房门口时,我听到两名宫女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带着若有若无的酸意。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人说坏话,泼脏水的也大有人在。
人活在世上,不是蛐蛐别人,就是被别人蛐蛐。
我没有生气,但我总得告诉她们,我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说坏话也要避着人,被我亲耳听到的,就全当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心中那股劲上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将文书放到一旁的石凳上。
退后半步,抬脚——
“哐”的一声,门被我一脚踹开。
库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们不太美妙的表情,心中十分美妙。
我笑了笑。
“好巧,我也在。”我看向眼前被吓得像鹌鹑一样的两人,“刚才听到你们在议论我,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奴婢不敢。”
她们被我吓得脸发白,哆哆嗦嗦就要下跪求饶。
我忽然觉得没意思,心里又不是滋味。
我想起上学的时候和我对骂的同学,我宁可这两个宫女像那个不要脸的同学一样,带着恼羞成怒和我争吵厮打。
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喜欢无耻的愤怒胜于卑微的胆怯。
“下次管好自己的嘴。”
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