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上 第8章 陈泱（3）

轿子坐两人，显得逼仄。

陈泱余光看了徐静一眼，他倒是很有耐心，对她这样三番四次耍小性子也只是微微一笑。虽然有时候嘴上说着严厉的话，但从来没有真的对她动过怒。大概陆缨说得对，她有些不知福了。

于是她思忖半晌：“你怎么知道我在陆尚书家，万一要是已经回去了呢？”

徐静低声道：“我记得你幼时出去玩，哪一次不是天黑才回来，就算恩师打手板，还是照玩不误。”

陈泱小声反驳：“有那么贪玩吗？”

徐静很轻地笑了笑。

他记得有一年江宁办花灯节，他那时不过是刑部主事，平日里多是处理一些日常文书。那次刚好有一个案子要低调出京，刚在恩师江宁的府邸后院下马，便看见她翻墙出来，一身男子装束，看见他愣了一下，很快俏皮一笑，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别告诉我爹，下次请你吃糕。”

还不忘贿赂他。

只是后来再见，她拎着襦裙，从外面回来，看见他正出府，也只是客气点头，对他一句玩笑的“我的糕呢？”迷惑不解，他只好笑笑说：”没事。”

此刻轿厢过于安静，外面好像起了风。

陈泱听见他叹了一声气，不免有些坐不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复几次，徐静不得不注意到，转过脸看她：“想说什么？”

忽然这么一问，陈泱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顺着刚才的话又道：“要怪就怪这世道，凭什么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大大方方出个门都要过五关斩六将，不能怪我贪玩。”

说的头头是道。

徐静嘴角很淡的扯了个笑：“如果你是普通女子，倒也罢了。只能说生在官宦之家，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前程富贵和婚姻自由，总不能两头都要，这不公平。”

陈泱很少听到他这样说，沉吟了一会儿，低喃：“没有富贵，自由也是好的。要是这世道对普通人再好一些，我想陈桉……”

话音戛然而止。

她揪着衣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徐静。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目光淡了下来。

他们一路再无话说。

直到轿子停在徐府。

徐静沉默地往前走去，陈泱后面跟着。他走得快，她时而小跑。进了上房，陈泱才停下来，微喘着气。

她嗔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徐静撩开袍子，坐在椅上，看她。

陈泱心里有些发毛，正要张嘴，外面有下人传了话进来：“大人，您有一封信。”

徐静拆开信，看了一会儿，重新装好，走到烛前，烧了。再回头看向陈泱，声音平淡，整个人比刚才多了一些温和：“晚上要不要吃点？”

陈泱摇头：“我不饿。”

她看着那封信烧干净了，也没有多问。徐静不说的事情，她从来不过问。只是忽然想起陆缨今天提到宫里，说半句藏半句的样子，再看到徐静从刑部回来心事重重，开口问道：“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徐静动作一顿，抬头：“你可是听到什么？”

“陆缨说皇上身体抱恙，太医已经去了乾清宫。”陈泱不免一脸担忧，“我当时不好问，她怎么对宫里的事情这么清楚，这个时候陆尚书接了陆缨回京，会不会有事发生？”

徐静沉默。

很多事情他不能告诉她，但她冰雪聪明，时间久了自然猜得到。徐静转身倒了一杯茶，端给陈泱：“先暖暖身子，我慢慢再给你说。”

陈泱抿了口茶，坐在软榻上。

徐静跟着缓缓坐在对面椅上，眉头轻蹙：“洪武十四年，孝慈皇后病重，皇上下令开始修建孝陵。你知道孝陵东侧，还有一片墓葬区，是留给谁的吗？”

陈泱愣了半天，迟疑道：“总不至于要带着妃嫔一起陪葬吧？”

她说完很久，徐静都没有出声。

陈泱瞬间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徐静，脑子里轰隆一声，声音都颤抖了：“陆缨的二姐可是皇上最宠爱的淑妃。”

徐静的声音毫无波澜：“无所出者殉。”

“这些和陆缨有什么关系？”

徐静平静地说：“陆从是礼部尚书，这其中细节一清二楚。如果淑妃殉葬，新帝登基，陆家必然要再送一个女儿入宫。皇太孙妃是皇上钦定，陆缨只能是妾室，大抵年后便会入皇太孙府。”

难怪陆缨今日欲言又止。

陈泱好像陷入巨大的洪流之中，半天都回不神来。她花了很长时间镇定下来，手里的茶都凉了，才说道：“新帝登基，必然有一番大动静。前几日去庙会，你提起解缙被罢黜归乡，难道是早就想好退路了吗？”

徐静深深看她一眼：“现在还没有。”

很多事情并不是陈泱想的那样非黑即白，现实波谲云诡，朝廷的背后有更多的政治考量和各自的立场。

徐静已经有些厌倦官场了。

陈泱忧心忡忡：“自从……父亲被贬，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公平，老百姓命如蝼蚁。就算是皇宫贵族又如何，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大不了辞官回乡，总比担惊受怕得好。”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徐静哑声道。

陈泱深吸了一口气，故意还嘴：“我担心自己不行吗？要是哪天你犯个错，就是没犯错，但万一被人陷害，我总得给自己找个出路。”

徐静低声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

陈泱被问住了。

她刚才不过是逞口舌之勇，并不是真的那样想。但是徐静看她的眼神认真专注，她忽然开始害怕。如果有一天徐静不在了，她能独善其身吗？

陈泱想了又想，慢慢缓了神色，许久才回道：“如今官场人心惶惶，御状怕是告不成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话音一停，平复了很长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就随你而去。”

徐静倏然一愣。

他没想到陈泱会这么想，有片刻的失神，声音都哑了几分：“这是说得什么话？真是乱来。”

陈泱不敢看他，把脸拧向别处。

徐静轻声叹息，上前走了几步，把她手里的茶拿开，放在桌上，低声开口：“茶都凉了，还攥在手里？”

陈泱眼睛有些湿润：“那你会吗？”

“你说什么？”他怔住。

“会出事吗？”

徐静眼神复杂。

陈泱急了：“你说话呀。”

这副模样有些似曾相识。

徐静低声笑了笑，抬手覆上她的眼睛，轻轻擦拭，平静地说：“我会想办法不让自己出事，但是泱泱——”

陈泱仰头。

徐静神色缱绻，声音温和地像房里的炉火：“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生儿育女？我要心甘情愿。”

软玉温香，烛影摇红。

此事情绪此时天。

后记一：

先说一说这篇的结局。徐静原来想要请辞，但是常州老家的父亲病重，朱元璋恩准他回乡侍奉，他带着陈泱便回了常州。第二年春天，徐父去世，徐静按理守孝三年。五月朱元璋去世，建文帝登基，开始削藩，明朝内战开始。所以那几年里，徐静与陈泱的生活还算平静，婚后三年，诞有一子，取名徐珍。一直到朱棣登基，永乐二年，徐静重新被启用，任刑部尚书。当时的解缙也是风头无两。此为结局。

后记二：

有读者问起这个古言短篇，为何要用女子名字为题。写这个短篇之前，其实脑子里已经想过很多年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而且思绪比较模糊，只有大概。后来开始写，查了很多资料，你会发现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男子比比皆是，但女子却很稀有。有时候查到一个历史人物，想知道他的生平，妻妾一栏往往不详。她们好像是历史中的魂灵，没有人会记得。所以在取短篇名字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用她们的名字命名呢？

后记三：

这次去了一趟南京的明孝陵，进了陵宫上层公开观赏的地方，戴着VR走了一圈模拟中的陵宫，见到了陪葬妃嫔宫女的墓葬。后来我在陵宫周围走了一圈，想到脚下便是埋葬她们的地方，只觉得悲从中来。她们的命运与朝堂息息相关，不能自己做主。那个时候，大概也只有满腔的悲愤和无奈。

后记四：

古言短篇先写到这。

过一段日子，开现言短篇。

此章继续留言抽书。

后记五：

抽书大概一个月之后，最近活动整理太多，见谅。到时候会回复，统一告知寄出。感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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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陈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