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念 第1章 红珠与白纸

六月的风裹挟着栀子花的甜香，灌进“欢聚堂”包厢敞开的窗户，却吹不散满室的喧嚣与酒气。

包厢是班长提前订下的，足够容纳整个高三（2）班的三十五个学生和班主任王建国。红木圆桌被摆满了菜，油光锃亮的糖醋鱼翘着尾巴，金黄的炸鸡翅堆成小山，啤酒瓶在桌角排成一排，标签上的泡沫随着碰撞声滋滋冒泡。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却压不住少年们释放的燥热，有人脱了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印着球星头像的T恤，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嘴里喊着“毕业快乐”，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包厢的天花板。

赵安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挨着冰冷的墙壁。他没脱校服，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布料裹着单薄的身子，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他面前的骨碟干干净净，筷子整齐地放在碗边，只有一杯啤酒倒在透明玻璃杯里，清澈的液体映着他低垂的脸。

额前的碎发有些长，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线条单薄而紧绷。他的右手放在桌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红珠手串——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手串由十颗圆润的红珠串成，红得温润，带着常年佩戴的包浆，每一颗都被磨得发亮。最中间的那颗珠子上，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刻痕，是“安”字。赵安记得很清楚，母亲去世那年他才八岁，肺癌晚期的她躺在病床上，用最后一点力气，拿着绣花针蘸着红漆，一点点在珠子上刻下这个字。“安安，戴着它，妈就能护着你平平安安的。”母亲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随后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后，父亲——一名常年在外办案的刑警，把他托付给远房亲戚照看。可没过两年，父亲在一次缉毒行动中遭遇伏击，当场牺牲。赵安成了真正的孤儿，亲戚不愿多管，他便独自搬进了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靠着政府发放的孤儿补助和奖学金生活。

这串红珠手串，他从未摘下过。洗澡时用塑料袋裹住，睡觉也戴在手腕上，连藏在贴身衣袋里的那颗备用珠，都是母亲当年特意多串的一颗，说怕珠子掉了能补上。红珠的温度，是他这些年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暖意。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斜对面的林薇身上。

林薇是高二转来的转校生，刚来时就坐在他前排。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简单的马尾，侧脸线条柔和，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那天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抱着书本走进教室，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像是镀了一层光。

赵安的心跳，就在那一刻乱了节奏。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性格孤僻，不善交际。班里的同学大多觉得他奇怪，不爱和他说话，甚至偶尔会拿他的身世开玩笑。只有林薇，会在他忘记带课本时，悄悄把自己的书往他这边挪一点；会在他被老师点名回答不出问题时，偷偷在草稿纸上写下提示；会在走廊里遇到他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一声“你好”。

那些细微的善意，像星星一样，点亮了他灰暗的生活。他开始偷偷关注她，看她认真听课的样子，看她和同学说笑的样子，看她低头做题时，阳光落在她发梢的样子。

他不敢靠近，也不敢表白。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苔藓，配不上那样明媚的阳光。于是，他开始写告白纸条。

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台灯下，用最工整的字迹，写下心里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简单的倾诉——“今天看到你帮同学讲题，你真厉害”“你穿的蓝色裙子很好看”“我好像喜欢你，很久了”。

他会在早上最早来到教室，趁没人注意，把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轻轻放进林薇的课桌抽屉里。他从没想过要得到回应，只是想把这份喜欢，悄悄藏在她身边。

这一写，就是一年。直到昨晚，他写下了最后一张纸条，也是最直白的一张——“林薇，我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做朋友也好。”他犹豫了很久，才在晚自习结束后，趁着教室没人，把纸条塞了进去。

他以为，这依旧会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秘密。

“哎，林薇！”突然有人高声起哄，打破了赵安的思绪。说话的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张强，人高马大，性格张扬，平时就爱开玩笑起哄。“我听说你课桌里总收到匿名纸条？是不是哪个暗恋你的人写的？”

这话一出，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林薇，带着好奇和看热闹的意味。

林薇正和同桌说着话，被突然点名，愣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哪有啊，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想要掩饰。

“别装了！”张强不依不饶，拍着桌子笑道，“我都听你同桌说了，天天都有，写得还挺肉麻的！今天散伙饭，大家都要各奔东西了，不念念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猜猜是谁这么大胆！”

周围的同学立刻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念念看！”“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嘛！”“林薇，别害羞啊！”

林薇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片刻，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白纸——正是赵安昨晚塞进去的那张。她大概是觉得，这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当着大家的面念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就念了啊，你们别笑我。”林薇深吸一口气，展开纸条，清亮的声音在包厢里响起：“林薇，我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做朋友也好。”

话音刚落，包厢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声。

“卧槽！这么直接？”

“谁啊这么勇？匿名写还敢说要机会？”

“哈哈哈哈，也太没出息了吧，喜欢就当面说啊，偷偷摸摸写纸条算什么？”

“我猜肯定是那种平时不敢说话的人，也就敢背地里写写了！”

那些笑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赵安的心里。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攥住了桌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在向他汇聚，带着戏谑、嘲讽和好奇。

他知道，大家都在猜是他。

整个高三（2）班，最沉默、最孤僻、最不敢当众表达自己的人，就是他赵安。

他想站起来，想大声说“纸条是我写的”，想阻止他们的嘲笑，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跳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手腕上的红珠手串硌得他生疼，那颗刻着“安”字的珠子，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怎么会天真地以为，这样的自己，配得上林薇的喜欢？怎么会以为，这份小心翼翼的暗恋，不会被当成笑话？

“好了好了，别笑了。”班主任王建国皱着眉头走了过来，他刚才一直在和几个同学喝酒，此刻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透着严厉。他瞥了一眼林薇手里的纸条，又看向角落里脸色惨白的赵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作为班主任，他对赵安的情况很了解。父母双亡，性格孤僻，学习成绩中等偏上，却总是独来独往，不合群。他其实挺同情这个孩子的，但更多的是觉得他“不上进”“心思不正”。在他看来，学生就应该以学习为重，搞这些暗恋、写纸条的事情，都是浪费时间。

“赵安，”王建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责备，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烦，“我知道纸条是你写的。都高三毕业了，马上就要高考了，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净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你说你，平时沉默寡言的，怎么就不能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途上？这样不仅影响你自己，还影响班风，影响林薇同学的学习！”

这段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赵安。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在班主任的“坐实”下，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确定。包厢里的哄笑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更刺耳。

“果然是他！我就说嘛，除了他没人这么怂！”

“赵安，你可以啊，藏得够深啊！”

“哈哈哈哈，老师都点名了，还不承认？”

“林薇，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他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配不上你！”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赵安最敏感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是班里的调皮鬼王浩，平时就总爱拿他的身世开玩笑。

王浩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梗着脖子说道：“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你本来就是个孤儿，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真是笑死人了！”

赵安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王浩，盯着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盯着一脸无奈的班主任，最后，落在了林薇身上。

林薇此刻也有些尴尬，她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看着赵安苍白的脸和冰冷的眼神，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其实没什么”“大家别笑了”，但话到嘴边，又被周围的笑声咽了回去。她只是默默地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转过身，拿起桌上的酒杯，对身边的同学说：“好了好了，别再说这个了，我们喝酒吧！祝大家高考顺利！”

她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可赵安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扔纸条时，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那一刻，赵安心里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原来，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喜欢，在她眼里，只是一份令人嫌弃的、不值一提的麻烦。原来，他的身世、他的孤僻、他的沉默，都只是别人用来嘲笑的把柄。原来，这满世界的热闹与温暖，从来都不属于他。

包厢里的喧闹还在继续，碰杯声、笑声、说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刺耳的交响曲。赵安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绝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红珠手串上。指尖再次摩挲着那颗刻着“安”字的珠子，母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安安，戴着它，妈就能护着你平平安安的。”

平安？

他在心里冷笑。

哪里有什么平安？

他的平安，早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就碎了；在父亲牺牲的那一刻，就没了；在同学们一次次的嘲笑中，被踩得稀烂；在林薇的嫌弃和班主任的责备中，彻底化为乌有。

他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恨意，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收紧。那恨意里，有对同学嘲笑的愤怒，有对班主任不公的怨恨，有对林薇嫌弃的失望，更有对自己命运的不甘。

为什么？

他只是想好好活着，只是想拥有一份简单的喜欢，只是想得到一点点尊重，为什么就这么难？

既然这个世界待他如此不公，既然他得不到想要的平安和温暖，那不如……就让所有人都陪着他，一起坠入黑暗。

他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桌布，变得平静而稳定。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开始在心里一个个地数着。

班里的三十五个同学，班主任王建国，一共三十六个人。

张强，王浩，还有刚才那些笑得最大声的人，一个个的面孔，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林薇的脸，也在其中，那张曾经让他觉得无比明媚的脸，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嫌弃。

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要让他们为今天的嘲笑和羞辱，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散伙饭还在继续，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赵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大家依旧在喝酒、说笑、打闹，规划着高考后的假期，憧憬着未来的大学生活。

赵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散伙饭结束。

他走在最后面，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看着林薇和同桌说说笑笑地消失在路口，看着班主任王建国被几个同学簇拥着上了出租车。

包厢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啤酒瓶倒在地上，菜汤洒了一桌，那张被林薇揉成一团的白纸，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

赵安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的字迹因为被揉过而有些模糊，但“我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这几个字，依旧清晰可见。

他把纸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和那颗备用红珠紧紧地贴在一起。

晚风微凉，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那双冰冷无神的眼睛。栀子花的甜香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却再也闻不出一丝暖意。

他沿着马路慢慢往前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映在地面上。手腕上的红珠手串，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红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妈，”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冰冷，“你说的平安，我得不到了。”

“他们都欺负我，都嘲笑我，都看不起我。”

“既然这样，那我就毁了他们。”

“三十六个人，一个都不会少。”

“我会让他们知道，嘲笑我、羞辱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等我把他们都送下去，我就来陪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护着我，平平安安的。”

他的声音很轻，被晚风裹挟着，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手腕上的红珠，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恨意，红得愈发浓烈。

复仇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地生根发芽。一场席卷整个高三（2）班的黑暗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