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花遗香 第9章 铜臭血缘

夜色如墨，莳花馆最喧嚣的时刻才刚刚开始。前院的丝竹声、笑语声、觥筹交错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模糊地传进浅清所在的那间僻静账房。

他刚将月眉的后事安排妥当，徐伯红着眼圈领了银钱去置办棺木。人刚走，桌上的电话便突兀地尖叫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浅清看着那部黑色的老旧电话，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疲惫。他知道是谁。这部电话，除了馆内事务，几乎只与一个地方连通。

他吸了一口气，拿起听筒，尚未开口，那边便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穿透耳膜：

“你个没良心的小赤佬！电话响这么久才接？翅膀硬了，眼里没我这个娘了是吧？”

是他母亲，苏佩兰。

浅清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声音却依旧是平的，听不出波澜：“母亲。方才在处理事情。”

“处理事情？你能有什么正经事情处理？不就是伺候那些嫖客老爷，当你的窑子老板吗？”苏佩兰的声音又急又厉，带着一种市井妇人特有的刻薄，“我问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为什么还没寄来？你想饿死我跟你弟弟吗？”

“最近馆里出了些事，账目上……”

“出事出事！我养你这么大是听你说出事的？”苏佩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不是靠你这张脸，能在那种地方混成老板？当初要不是我拼死拼活送你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你能有今天？早就跟你那死鬼爹一样，烂在码头上了！”

浅清闭上眼，窗外的灯火透过窗棂，在他过于漂亮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根青玉簪子冰凉的触感，抵着他的头皮。

“钱，明天我会让徐伯送去。”他低声说。

“明天？不行！我现在就要！今晚牌局还等着翻本呢！”苏佩兰不依不饶，“你别想糊弄我！我告诉你，浅清，你别以为你现在当老板了就了不起了！你骨子里流着的就是下贱的血，跟你那个爹一样！要不是你这张脸长得还值几个钱，我早就把你打死！”

她的话头猛地刹住，但那些未尽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针，早已扎进浅清心里，经年累月，化脓溃烂。

“母亲，”浅清打断她，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力压抑的沙哑，“馆里最近真的不太平，死了人，官府也来查，各处都需要打点。”

“死人？死得好！”苏佩兰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死了头牌，那些恩客不是更往你那里扔钱？我告诉你，这可是捞钱的好机会！你多从账上划拉点，谁查得出来？反正都是不干不净的钱！”

浅清握着听筒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窗外，秦淮河上画舫的灯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碎成一片冰冷的星光。

“钱，我会按时给。”他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后……若无急事，不必常打电话来。这里……不方便。”

“不方便？哈！”苏佩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现在跟我讲不方便？当初要不是我拼着这张老脸，求人借你本钱开这个馆子，你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嫌我丢你的人了？我告诉你浅清，你就算穿上了龙袍，也变不成太子！你天生就是在窑子里卖的命。”

她后面的话极其污秽难听，夹杂着俚俗的辱骂，将他的容貌与他如今的身份捆绑在一起，进行最恶毒的践踏。

浅清没有挂断，也没有再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边的骂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说完了吗？”他问，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苏佩兰似乎也骂累了，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是命令的口吻：“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看到钱！比以前多八成！你弟弟看上了一块西洋表，别忘了是谁给你这条活路的！”

“知道了。”

苏佩兰甚至没有问一句他是否安好，馆里死了人他是否艰难。

浅清缓缓放下听筒，冰冷的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尖利嗓音带来的震颤。他走到洗脸架旁，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洗去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污浊感。

水面渐渐平静，映出一张苍白、精致、眉眼如画的脸。就是这张脸，让他得以在这风月场立足，也成了他母亲口中最大的“本钱”和原罪。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曾牵着他的手，夸他生得好看，像年画上的娃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夸奖变成了“幸亏生了张好脸，以后能卖个好价钱”的算计？是从父亲死在码头，家道彻底中落开始？还是从她带着他改嫁，却被继父嫌弃拖油瓶开始？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当年，她四处求人借来本钱，逼他开这莳花馆时，眼里闪烁的不是关切，而是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光，仿佛终于找到了一棵可靠的摇钱树。

“开这个馆子，靠着这张脸周旋，总能赚大钱，还能帮衬家里。”她是这么说的。

赚大钱。

浅清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角极慢、极慢地勾起一抹弧度，冰冷，而带着自嘲。

他拿起搭在旁边的干布，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珠，动作细致而缓慢。然后，他重新整理好微微散乱的发髻，将那根青玉簪子扶正。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脆弱、疲惫和波澜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平静与疏离。

他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存折和一叠现钞，仔细数出比以往多八成的数目，用一个信封装好，写上地址。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桌上的灯，账房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属于秦淮河的、虚假的繁华，依旧在无声地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