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塞之墙南边的山区里,有一幢被山林树野包围的单层木屋。这里曾经是猎人一家的住所,在他们挂牌出售之后,调查兵团买下了这栋木屋,使其成为了一处军方的据点。
对人口不少的猎人一家来说,木屋不算宽阔却也不算拥挤,有五个房间和厨房餐厅,新成立利威尔班的九个人加上夏延都入住了这栋猎人小屋。
最近每逢空闲,夏延就搬张矮凳坐到小屋前面,她把伏特加的瓶子摆在脚边,一个人惬意地休息。从清晨晨鸟初啼,山间还弥漫着朦胧雾气的时候开始,到恢弘的落日隐入山头,晚风逐渐拂起。她把这片山野的每个时间都记到了脑子里,以一种极其悠闲的姿态。
她乐得被当成伤员照顾,这几天大家忙进忙出地打扫卫生做饭放哨,夏延想溜达去哪帮帮忙都会被迅速地打发走——或许是因为她的十个手指都还遍布伤痕,指甲才有刚刚冒头长出的趋势,而她的右手臂上缠满了绷带,每天利威尔都要在夏延的拜托下帮她重新上药。
克里斯塔——现在叫希斯特利亚了,小姑娘来叫夏延吃晚饭的时候,夏延正窝在她的矮凳上眯着眼睛看天,于是小姑娘好奇地弯下身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看见了山林里的鸟儿正在逐只回巢,天光暗下来,一切都呈现出了万物将息的模样。
“只有这个时候,”夏延说:“我会觉得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三笠在夺回艾伦的战斗中被巨人捏伤了肋骨,但她在入驻山中小屋的第三天就已经闲不住地和大家一起出门砍柴。
利威尔走起路来也终于没有那么一瘸一拐。但夏延还是能眼尖地看出他的左腿没有好全,于是她就会仗着自己双脚完好,往利威尔的红茶里塞四倍的方糖,然后拔腿就跑,虽然事后她都会被利威尔像抓兔子一样突然抓住然后往她的脑袋上来那么一下。
但夏延对此乐此不疲,以至于利威尔这几天在下嘴红茶前,都得怀疑一下这杯茶冲泡完毕后有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每当他怀疑这杯红茶里被塞了大分量的糖的时候,他都会抬头看一眼夏延,而夏延永远都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等到他喝到那口甜腻红茶的时候,夏延就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东西——如果是吃到一半的黄油面包那么她是不会撒手的——一个箭步往门口跑,然后她会就此消失,等到晚饭的时候,她才会身上沾满了草渣、一副刚在草丛里睡了一天的样子返回小屋。
新利威尔班的几个小孩儿,一开始还对夏延这种危险行为胆战心惊,等到他们发现兵长也只是揪揪她的耳朵拍拍她的脑袋稍微骂她几句之后,大家就逐渐地对她这种挑衅魔鬼的调皮行为习以为常了。
夏延坚持不懈地每天给奥路欧送酒——昨天是圣詹姆斯朗姆酒,今天是绝对伏特加,明天是苦艾酒——总之,她变着法子地给奥路欧送酒,利威尔也默许了他们俩光明正大地以士兵身份喝酒。
奥路欧终于在某一天拉着夏延把这几天的全部库存都摆到了桌子上,他像个不争气的傻孩子一样痛哭不止,夏延却庆幸他总算把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发泄了出来。
在这个山野小屋里,所有人都在静静地舔舐伤口。满一周的时候,夏延终于拆掉了手上的绷带,伤口已经结痂,那些圆形对称的贯穿伤和撕裂伤在她的手臂上留下颜色不一的疤痕,她想过要不要穿斗篷或者绑回绷带遮去这些糟糕又明显的伤疤,但利威尔却说:“没那个必要。”
“嗯?为什么?”夏延对此有些好奇。
“你有没有那些伤疤,在我看来都一样。”
夏延·欧格尼立刻笑得眉眼弯弯的——她这种狡黠的表情足以让利威尔感到大事不好——果不其然,她一下子趴在利威尔的后背上,像只树懒扒拉着树干一样不断地问他:“一样什么?一样好看?一样漂亮?那可不嘛,我长得确实还行的嘛。”
伤好之后,夏延开始跟着利威尔放夜哨。他们两个是对危险的感知度超出常人的家伙,又是这个小屋里级别最高的两个人,于是他们从不像104期的小孩儿们一样神经紧张地站着放哨,他们搬两张椅子坐在哨台上,面对面地依着头顶的灯光批改文书。
在每个放夜哨的晚上,世界都会变得出奇的安静。整片山林除他们这一方小小的灯光以外什么都没有,尤其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四周的黑色就像被大量的墨水浸染。
黑暗总是宽阔又深邃,但每当夏延听边上人翻动文书的声音时,她都会产生一种别样的安心感。
她总是撑不过后半夜,她的文书也早已被德里安他们分担得差不多了。
她经常被困意所扰不自觉地睡着,中途醒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眼利威尔,发现对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批改文书。
而注意到她的醒来,利威尔会趁着她没睡醒的迷糊状态,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然后让她再睡一会儿,而夏延这个时候就会表现出格外的配合和乖巧——利威尔的手刚摩挲摩挲她的头发,她脑袋稍稍一歪,就立刻入睡了。
只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夏延在日出前的潮湿雾气里醒了过来,她没听见文书翻动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音,也没听见利威尔提笔写字摩擦纸张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利威尔睡着了,他坐在椅子里,抱着手臂低着头,长至眼尾的刘海垂落着,身体随着放缓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夏延立刻清醒了。她醒着的时候利威尔醒着,她睡着的时候利威尔醒着,她实在很少亲眼见到利威尔睡着的样子。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蹲到利威尔的面前,屏气凝神地打量他的睡颜,而她没打量多久,对面人就立刻睁开眼睛盯住了夏延。夏延为他该死的警觉性而烦恼,也为自己打扰了他难得的休眠而懊恼,她悻悻地坐回椅子上想再补会儿觉,利威尔却站起来,告诉她到时间去叫醒那群小孩换哨了。
事实上,夏延·欧格尼所不知道的是,她睡着的时候利威尔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这对利威尔本人来说,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看见夏延歪着脑袋睡着,他也曾经放下手中的文书蹲到夏延的面前看过她的睡颜。他看她长长的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看她微挺的鼻梁,看她漂亮的唇形,看她手上那些被宪兵拷打留下的伤疤。
利威尔知道她身上有很多疤痕,也知道那些疤痕大多分布在躯干上,曾经她的四肢上一直都只有细微的擦伤,那些擦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毕竟是个漂亮的贵族女孩,利威尔能理解她对手臂上伤疤的担忧,却也不希望她因此过分担忧。
而每当看见那些伤疤的时候,利威尔就会被一种精妙的疼痛袭击——那是他曾经看着她落入虎口的证明。
在一片夜色悠悠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都只剩下他们这方小小的光亮,而在光亮里,他曾经亲吻过她手上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