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杀掉了四只巨人。
夏延只记得这个了。
长距离索敌阵型的右后方在被突破。当右方间断地喷出两次红色烟雾弹之后,她已经心知不妙,只能回头对乌兰和罗兹喊了一嗓子“做好准备!索敌班没挡住巨人!”
初次上阵的乌兰·特尔内拉吞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去抽自己的刀片,罗兹倒是连连让他冷静些——她的兵龄甚至超越利威尔,能在这么多次壁外调查下活下来,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医疗后勤兵。
他们班除去夏延和罗兹,剩下四个人都是新兵。
大地震颤了起来,夏延总觉得这次巨人们从右二的索敌班抵达他们这里的速度有些太快了,她侧目望向右方稀疏的树林,身边的新兵罗斯慌慌张张地问她:“我……我们要遇见巨人了吗?”
“是,”夏延冲他点头:“别后悔,别害怕,不然就会死。”
但罗斯就是第一个进了巨人肚子里的那个。
夏延太感谢重训的成果了——勾锚呼啸而出扎入巨人的大腿,瓦斯带着她从马上腾空而起,在那双可以直接捏死她的手挥走她之前,她已经再度喷出勾锚顺着绳索直抵了巨人的后颈。
使用兵刃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在鲜血飞溅的瞬间,肉片被她完完整整地切割了下来。但是还没完,一头又一头的巨人从树林后面带着大地的震颤抵达他们身边。
夏延已经自顾不暇,她砍去了足足四只巨人的后颈,当她随着轰然倒塌的巨人身躯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她蓦然回首,看见乌兰独自一人面对一只巨人,其他五个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残肢四下散落,鲜血的颜色在明晃晃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乌兰·特尔内拉果然还是没有掌握将勾锚精准抛出的技术,惊慌失措的他挂在巨人的身上,再度喷出的勾锚却擦着巨人挪动的手臂抛了个空——于是那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
夏延她全身的气血都在同伴残肢的刺激下向大脑上涌,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究竟救不救乌兰几乎已经是不用思考的问题。
在被紧攥的痛苦中,巨人拼力张大的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向乌兰·特尔内拉袭来,他发出无望的哀嚎。
但刀光和瓦斯的声音如同启世的钟声,在刹那间,在巨人笼罩下暗无天日般的黑暗就被撕裂了。
夏延·欧格尼的刀真的很快,血沫横飞而起,巨人那只攥住乌兰的手就已经从手腕处被齐齐切断。
但乌兰根本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因为他们面前的是只奇行种,从远方喷出绳索直冲而来的夏延甚至没有在行动前找好着力点,她砍掉巨人的手,匆匆喷出勾锚想要回到马上,但这只奇行种的另一只手已经扯住了她的绳索。
在被巨人抛甩的时候,她的高速降落使风声如同某种尖啸一般,刀片率先脱手落地,巨大的冲击伴随着腹部强烈的刺穿痛在瞬间让她陷入了晕厥。
如果还能有幸醒来。她想,已经不会再是罗兹坐在她的身边无声地照料她了。
夏延甚至没能看见她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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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身负重伤。
壁外的夜晚总是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或许没有了墙壁的庇护,与巨人们同眠在同一片天空下还是会使人感到焦虑。
调查兵团在墙外的临时驻扎点内已经点起了篝火。不知名的医疗兵时刻检查着夏延·欧格尼的状态。在一片火焰带来的摇晃余影中,利威尔坐在夏延的身边,看着她再度紧紧闭上了的双眼。
她总是在身负重伤。利威尔已经游离的思维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夏延·欧格尼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边沿却依旧展现出不可一世的傲气的人,因为她根本不怕死,她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极端,也时刻保持着与敌手同归于尽的准备,为了尊严战死是她性格中仿佛与生俱来般的一部分。
而逼她锻造出这样的性格的,既是她的家族,又是她自己。
即使身为调查兵的自己没有资格对别人的生死观评头论足,利威尔也打心底地痛恨她性格中的这份阴暗面。
因为他希望她活着。
只要夏延·欧格尼活着,利威尔就能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在她毫无自知的情况下,她已经成为了利威尔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的一部分的凭据。
母亲死了,肯尼离开了,法兰和伊莎贝拉死了,无数战友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
在他人生的这三十年里,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将真实存在的什么东西握在手中过,从始至终他就一直在失去着。
只有夏延,真的只有夏延。就像她被迫回到欧格尼家的那一年半里一样,他们彼此以为也许这就是失去彼此之后的最后结局,但是她真的还是回来了,她就好像眼睛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她可以破除万难,拨开人群,带着接踵而来的某种光芒回到他的身边。
她总是在用行为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你不是一个人。
即使她自己也总是在摇摇欲坠。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瞬间在面对夏延的时候忘了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存在?是因为她乖乖呆在调查兵团,呆在自己的身边,就让自己产生了她是绝对安全的错觉吗?
在兵团的九个多月她确实一点都没受伤,每天活泼得像只兔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吃好睡好开心健康,所以他差点将他们俩都代入了普通人的身份里,下意识地就对她闹起了别扭。
此时此刻凝望着再度陷入不知道还能否醒来的睡眠中的夏延,利威尔感到那种精妙的疼痛感再次袭击了自己。
他俯下身,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对不起。”
如果她醒着听见了他的这声道歉,一定会立刻睁开她的日落眼,带着惊异和惊喜看向自己,然后拔高了声音让自己重复一遍。
但是没有,夏延·欧格尼还是一动不动地在沉眠之中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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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几次了?
她已经数不清楚了。
从冗长阴沉的梦境中昏沉醒来,全身的脱力和疼痛提醒她这具身躯刚刚遭遇过什么濒死边缘,耳鸣的嗡响一下子尖锐一下子低沉。
像这样醒来,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夏延盯着熟悉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调查兵团。
“醒了?”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埃尔文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正把一叠看到一半的文件放到一边。
“喔,埃尔文,”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你怎么有闲情雅致看护病人?”
“不是利威尔还真是抱歉,他刚刚被我换下去休息,我估计以你的体质这会儿也该醒了。”埃尔文说。
“你有事找我?”夏延说。
埃尔文的表情一向都是那种让人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冷然,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夏延。
“欧格尼女公爵殿下,”他正式地把她的封号喊全了,说:“你不能再出墙了。”
虽然夏延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埃尔文偏偏挑在她刚刚醒来的时候说,似乎就是觉得如果等她恢复了再告诉她,她一定会眉飞色舞舌灿莲花地把他的决定打回去。
而现在夏延的脑子里确实是一团乱麻,她伸出手捂了捂自己的脸,然后说:“麻烦给我根烟。”
埃尔文从她桌子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根烟出来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火柴,最后还是帮行动不便的夏延把那根烟点上了。
等到吐出第二口烟雾的时候,夏延终于把思绪理了个大概。
“是这样,我知道你觉得我身为欧格尼家主的身份比身为士兵的身份更有用,但是其实你不必有这些后顾之忧,我很早就跟人做了交易,在我身死之后他会保证欧格尼家的地位,而不管是德里安还是分家子嗣承爵,都会继续支持调查兵团。”她说。
埃尔文的眉眼松动了一些,但嘲意却昭然若揭:“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不是我不怕死,是我很有可能会死,做这些准备都是应该的,”夏延一边说,一边把烟灰抖进床头的小缸里:“我跟着你们出墙很有可能死,那你觉得我呆在没有调查兵团的墙内就安全了吗?”
不安全。就算是现在,她在调查兵团内也根本无法单独外出,时刻盯着她性命的大有人在。
“你家的侍卫都是吃软饭的吗?”
“他们哪儿玩的过中央宪兵呀。”夏延笑了:“你都不知道那个肯尼·阿克曼有多吓人,他的身手跟利威尔似的,我玩不过他。”
虽然这有可能是话术和借口,但并不排除其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夏延·欧格尼的确有理有据,以至于埃尔文默然无言了半晌。
“我们说些更实际的吧,”埃尔文说:“你为什么这么想跟着我们出墙?这是正常人都避之不及的,我看你不是那种对人类命运感兴趣的人吧。”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非要我说出来。”夏延把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她笑着说:“这个原因,你我心知肚明,你就是仗着这个,才能打着欧格尼的旗号为所欲为地在进行壁外调查,埃尔文团长大人。”
“人的情感真是强大。”埃尔文似乎是在感叹。
“是,”夏延看了眼窗外,像是发出了什么虚无渺茫的梦呓:“只要能看着他,怎么样都可以。”
“你的讨伐数又多了四个。”埃尔文说。
“谢谢。”
这下,对面这位看起来相当虚弱的女人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夏延:你他妈明知故问,对,我就被爱情冲昏头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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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