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死。
她想。
我不管怎样都会死。
几乎可以确认的是,不希望她成为欧格尼家掌权者,并一直在暗中支持莉莉娅·欧格尼的人们,是王族和中央政府。
虽然至今她也不明白理由,但事实便是如此。
即使不知道扎克雷的意图,但他是想拉拢自己的这一点已经非常明确。而在这种情况下暗中拉拢一个被王族和中央政府排挤的大家族掌权者,只能说明他在准备的事情极有可能是关于颠覆权利巅峰的。
诚然如利威尔所说,她在民众中的口碑两极分化,流亡者感谢她,但除去流亡者以外,因她以血腥手段镇压而恐惧的民众们极有可能迈向愤怒,扎克雷帮助自己的基础得是建立在她平息了内忧外患在欧格尼领地站稳脚跟的前提下。
但是如果她请罪上书,然后自请流放到调查兵团来的话,那她就从欧格尼掌权者的身份变成了一个戴罪之人,王族和中央政府自然乐得见她如此,因为她摆出了认输的模样要离开权利的争斗场,但是失去身份的夏延·欧格尼只会成为所有人除之后快的对象。
而那时候的她已然失去了利用价值,不要说是扎克雷了,连埃尔文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帮她——他们都是趋利避害之众,是只为自己的目的而行进的人。
那个时候,会站在她身边的就只有利威尔一个人而已。
想必他自己也没有那样的信心吧。
别说是他了,整个调查兵团都是个厝火积薪的组织。
我就有可能会死,不管是选哪条路都是在迈向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夏延发现自己的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吃掉了罗兹送来她房间的午饭,然后卸下了母亲的长剑把它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她找出在地下街时用的最顺手的那两把匕首,像曾经一样藏在了腰后和长靴里,然后她穿上斗篷,带上兜帽,决定出门走走。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挖出自己这双被称为欧格尼日落眼的橙红眼睛,就像她想抛去这份与她的出生一同抵达的原罪一样。
她避开人群,静静地离开了兵团,在大门守卫的士兵对她的装扮起了疑心,于是她从帽子下露出自己的脸,然后对他展开了一个哀伤的笑容来,说“抱歉,就当我没来过可以吗?”
平常锋利得像削铁如泥的尖刀一样的欧格尼阁下,突然以这副样貌向守卫的调查兵提出请求,对方立刻噤声不语,然后侧身为她让道了。
夏延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她避开街市和城区,净挑些乡间小路走,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秋季金黄的树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小道边列起参差不齐的长队,大片丰收的土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从玛利亚之墙流亡进罗塞之墙的人们所在的开拓地。
看起来今年的收成不算糟糕,这样流民们应该是能捱过这个冬天的。
金黄的稻穗在田野中铺陈,秋季独有的凉爽空气弥漫在夏延的鼻尖,她举目四望,看见在一片金色里带着帽子忙秋收的人们。
她在这幅可以被画家收录入人文画集的场景前停留了很久,然后在她心中振聋发聩的寂静感将她淹没之前,准备抬步离开这里。
但是有人叫住了她。
艾伦·耶格尔抱着一打稻穗站在路边,冲她露出了探究的眼神来,在夏延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他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来喊道:“欧格尼小姐,真的是你。”
夏延愣了一下,费了一番力气才想起来这个小孩是谁,上次被莫斯·狄格思抓了个理由殴打的那个,事后利威尔私下评价艾伦“脾气冲一根筋”,夏延还说他五十步笑百步。
小孩已经跑了上来,拽着她的袖子就要把她往开垦地里头拉,夏延意识到他不是想找自己喝杯茶之类的,于是制止了他,问他:“怎么了?”
“阿明的爷爷被喊去参加玛利亚夺回战了!夏延小姐,你是欧格尼的老大,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们?”
“啊?”夏延愣住了。
玛利亚夺回战?现在?846年?在调查兵团还没在玛利亚之墙南区建立什么据点的时候?
中毒之后她什么大新闻和政事都没管,一周不到的时间里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情?
只可能是王政为了减少人口和社会压力,挑了老弱病残去玛利亚之墙送死。
“……带我见见阿明吧。”夏延任艾伦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与外围忙碌喜悦的场景不同,内围算得上愁云密布,人们的脸上爬满了苦痛的思绪,都在低着头忙手中的活计——没时间为亲人忧心了,眼下的秋收才是最要紧的。
阿明·阿诺德正将一捆捆的稻子往库房里送,他远远看见艾伦拉着夏延走过来,立马吓得四顾一圈,然后把稻子找了个干燥地方放下。
他跑上来把艾伦拉到一边,然后小声质问他:“你干什么!”
“什么我干什么?当然是让夏延小姐帮帮我们。”艾伦有点奇怪他的反应。
艾伦认为夏延是个好人,她不仅从莫斯·狄格思的手里救下了他们,此后还整顿了整块管辖地内的风气,被她敲打过的洛克·伍德从那以后对他们一直客客气气的,粮食的配给也变得公平了起来。
“欧格尼家的人能不知道这种送死的玛利亚夺回战吗,连那个洛克·伍德都知道。”阿明说。
阿明认为夏延不仅知道,甚至参与其中。即使他的声音已经压得很轻了,但似乎他低估了夏延的耳力。
“抱歉。”夏延露出了有点苦恼的表情来,说:“我确实不知道。”
气氛凝固住了,在阿明脸上挂满了“这不合逻辑”的时候,夏延自己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了,她掏出烟盒,却又因为边上有小孩而塞了回去。
抽不成烟,她感觉有点空洞,于是她叹了口气,转头对两个小孩说:“中毒躺了一阵子,消息确实没到我手上。”
眼前的欧格尼掌权者确实没有上次见到她时的气势了,的确应该是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
阿明信了个大概,于是他小心地发问:“那您现在知道了,有什么办法吗?爷爷他们是昨天晚上被叫走的,现在大概还在托罗斯特区没有出发。”
夏延靠在门栏边沉默了一会儿,她带着满怀歉意的神情看向阿明,说:“抱歉,我没有办法。”
她已经自身难保了,更别提在这个节骨眼做出一些质疑王政的事情。
两个小孩刚刚升起的那一丁点希望立刻被扑得彻彻底底,艾伦脱口而出:“您怎么会没有办法,您可是欧格尼的老大,欧格尼可是首都的大家族。”
“不是老大就可以肆意妄为的,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就是因为我肆意妄为了。”夏延说:“我又不是弗里茨王,不过做王要忌惮的东西只会更多。”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即使这些孩子十二岁就已经看过了很多这个年纪不该看见的,但是有些东西确实是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的。
不过,那个叫阿明·阿诺德的孩子倒是聪明得紧,他一下子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问:“是因为您站在调查兵团的立场上吗?这是墙内少数人才敢站的立场。”
夏延倒是被他这么一句话引得侧目,她笑了笑,说:“这是其中之一。”
“调查兵团怎么了,阿利翁叔叔的儿子就是调查兵团的,他前些日子战死了,但是他给阿利翁爷爷留的信里说,为信念和自由而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的意志将会一直被传承下去,兵长和其他士兵们会带着他的那一份继续走下去。”艾伦立刻炸了毛,一口气说了一长段的话。
“前些日子战死是指……上一次壁外调查吗?”夏延带着些许艰难抬头看向艾伦。
“是的,我听说您也参加了。”艾伦说:“所以我不认为您是个坏人,您敢于出资资助壁外调查,也敢于亲自出墙,您和那些贵族不一样。”
这下,夏延可没法笑着说“谢谢”了,她甚至有些难堪地垂下了头。
她不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这种远大理想资助壁外调查甚至出墙的,她比谁都更清楚这些,她甚至在没想清楚后果的前提下就已经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她的愚蠢让她难过。
但是她已经因为她的选择而扛起了许多人的意志——无论是在上次壁外调查中身死壁外的士兵,还是欧格尼家中为了和她站到一起而摈弃他人疑义的手下们。
德里安他们自然不必多说,他们已经用行动和立场证明了要将自己托付给夏延的决心,而士兵们直接用性命表达了对墙外自由的向往。
她救下了德里安和侍卫们,所以他们对自己鞠躬尽瘁,她救下了艾伦,所以艾伦相信她。但是她现在救不了其他人,因为她没有力量,而这次的玛利亚夺还战,就算她有力量也救不了他们,因为这是王政在没有办法时的选择。
但是,夏延的选择,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所有人的意志联合在一起的选择。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眼前的迷雾突然开始散去了。
于是夏延问艾伦:“那个战死的调查兵团士兵,他叫什么名字?”
“贝西特·特伦查德。”
“贝西特·特伦查德,”夏延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好,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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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桌子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支向日葵的时候,夏延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已经二十五岁了。
利威尔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看见夏延站在桌前盯着那支向日葵看,他看着夏延转回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而他从她的目光中知道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有多在意责任和尊严的人,利威尔倒是知道这家伙把尊严和责任看得比自己都重,他一开始就不认为夏延会选择把她自己流放来调查兵团。他只不过是看见她那天被家族压得想要放弃生命之后提出了一个下下策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信心能保护好夏延,但是在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开始,他就决定如果夏延愿意接受,那么他是一定会对她的命负责的,不管结果如何,总之他会去做。
但是她不会接受这种放弃尊严受人保护的选择,夏延·欧格尼至死都会是个要尊严的人。
“我要回去了。”夏延说。
利威尔看着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