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一旦自己出面上报此事,裴况会作何反应张放也不难预料,这也是为什么在接到曹晃汇报之后这么久,张放都没有把这件事上报官家。
张放他也怕被裴况报复。
但张绍不这么认为,“也许爹你考虑的这些事有道理,但你考虑的这么多,真的会有人领情吗?官家若是日后知道了此事,恐怕也不会这么看吧。”
张绍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他明白张放心中的忧虑,但根据自己以往学到的历史,张绍更加清楚一个道路,像张放这样身份的人,最怕的不是其他大臣或者政敌的攻击,而是失去皇帝的信任。
只要官家依旧信任张放,那就没有人能够打倒他,若是张放一旦失去了官家的信任,那么根本用不着别人下手,官家第一个就不会放过自己这一大家子。
所以在张绍看来,张放如今的担心才真正是当局者迷。
听完张绍的话,张放猛然抬头,他知道张绍说的确有道理,但……。
张绍见张放有所动摇,赶紧趁热打铁,“爹,这件事连我都能摸个七七八八,早晚肯定是兜不住的,如果官家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此事,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啊?所以我看你还是赶紧把这件事上报给官家吧。”
这样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
当然张绍是不会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的。
……
一个月前,皇城司
“张提督,卑职经过查访,已经掌握了崇福寺拐卖人口一案背后的势力。”曹晃站在堂前,对着张放拱手道。
“哦。”张放闻言从眼前的文书里抬起头,看了一眼曹晃的神色,摆摆手挥退屋内的其他人,才又对着曹晃道,“你说吧。”
“经卑职查访,崇福寺实为归义军在长安的一处据点,他们的人在此不仅拐卖人口到归义军去,还私下在庙中铸造兵器铜钱等等各项不一而足。”
“另外,这件事跟岭南陈氏也有关系,归义军利用岭南陈氏的商队,夹带大量军需物资,走私到归义军中,归义军则将大量西域特产的货物交给岭南陈氏,崇福寺是他们的一处中转站。”曹晃将调查结果一一道出。
张放点点头,面无表情,“你继续说。”
“但根据卑职查访,在京中为他们遮掩此事的人乃是三司使裴况。”曹晃抬眼看了看张放的神情,顿了顿说道。
张放猛然皱紧眉头,“怎么说?”
“裴况通过在太府寺和盐铁司的账面上抹平出入,遮掩陈氏走私货物和归义军私铸铜钱的证据,还多次从军器监借走一定数量的军械,之后却又不了了之,但这些军械最终都出现在了归义军中,详细内容都记录在这上面了。”曹晃把自己查到的证据和盘托出。
张放攥紧了拳头又松开,盯着曹晃放在自己案头的那本册子看了半天,才咬着后槽牙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尤其是张绍,明白了吗?”
“是。”曹晃从张放的态度中能够感觉到这事的严重性,赶紧低头应道。
……
一个月后,垂拱殿
同样的内容在一个月后,被张放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官家。
“陛下,此事臣查到的就这么多,详细情况臣已经写在劄子上了,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裁。”张放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面上去,小心翼翼地道。
赵祜听完张放的奏报,一手捏着眉心,一手轻敲御案。
一下下闷响直直打在张放的心上,激得他浑身汗毛直竖。
思索良久,赵祜终于开口了,“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这件事朕自会妥善处理。”
看着张放战战兢兢离去的背影,赵祜眼神中翻涌着各种各样的情绪,随后又被他垂眸尽数敛去。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赵祜甚至怀疑这件事是张放自导自演陷害裴况,但随即赵祜看着张放惴惴不安的样子,又立刻反应过来,这件事恐怕还真是裴况背着自己私下做出来的。
张放对于陈週的指控赵祜并不放在心上,反正等他腾出手来早晚都要收拾岭南陈氏,所以赵祜也无所谓他们做了什么。
但赵祜不明白裴况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赵祜不明白裴况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做这些事。
赵祜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裴况的动机,但以如今这个局面,裴况没道理要背叛自己啊。
思来想去,出于对裴况本人的信任,赵祜还是没有直接作出什么决断,而是派人召裴况前来,他打算当面问个清楚。
“官家。”裴况跟着小黄门进入暖阁,躬身施礼道。
“归义军和陈氏是怎么一回事?”赵祜抬头看向裴况直接了当地问道。
裴况闻言一愣,这件事官家怎么会知道。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直起身子,“他们的这些事确实是我有意庇护,但这件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祜与他对视了片刻,抬手挥退了伺候在一旁的一众太监,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坐下说。”
“谢官家。”裴况苦笑一下,顺势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那我就先说归义军的事吧,张绪在剑南节节胜利,吐蕃奈何不了他便将主要精力转向了北边的归义军,而回纥军队也趁势南下,他们一南一北两面夹击之下,归义军早已经是左支右绌,难以招架了。如果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时给他提供些军需物资,归义军恐怕早就被他们吞并了,哪里还能挺到今天。”
赵祜闻言眸色一暗,吐蕃回纥夹击归义军他知道,归义军难以招架强撑着一口气他也知道,但这些私底下的事他并不清楚。
赵祜张了张嘴,他想问裴况得知实情为什么不告知自己,但细细想来,自己就算知道也没法在官方层面上作出些什么来。
如今大秦已经是在两线作战,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就算自己知道归义军要守不住了,也派不出大军去。如果自己以朝廷的名义支援归义军,那吐蕃和回纥会做出什么反应也很难预料,一旦回纥调转枪头直接进攻大秦本土,那么财政压力一样会骤增,裴况是三司使,从这方面来看,他的做法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那你也该提前叫我知道。”赵祜轻轻地将此事揭过,“陈氏那边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都钱的事闹得。”裴况抱怨了一句,“东南那群人私下截留市舶司商税的事你也知道,我如果不在商路上给陈氏提供点便利,怎么从他们手里往外掏银子啊!”
大秦对外的商贸口岸一共有三处,分别是镇海军的苏州、福建路的泉州以及岭东路的广州。其中前两处都位于江南道,最后一处位于岭南道。朝廷在这些地方设立市舶司,向往来的商船收取高额税款。
以往这笔商税大多被江南孙氏和岭南陈氏收入囊中,但随着孙嵘的死,官家利用王讵挑动东南世族内部的矛盾,已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根基,苏州市舶司的商税他们已经逐渐握不住了。
但岭南只有陈氏一家大世族,广州市舶司也一直被陈氏的人牢牢握在手中,好在陈氏不像孙氏那样负隅顽抗,陈週入朝的同时也愿意与裴况合作,每年上缴一定数额的商税。
但相对的,裴况则也要为陈氏在北方的商路网开一面,提供一定的庇护,这些就算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交易。
听完了裴况的抱怨,赵祜并没有动气,他知道裴况说的都是实情,陈氏虽然态度上看起来要比江南的那些世族好很多,但实际上该捞的他一分都不少捞。
赵祜下定决心,早晚自己要把这些世族一道收拾了。
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眼下这件事具体要如何处置,赵祜不禁陷入沉思。
归义军不能不管,但也不能让裴况再这么跟他们掺和下去了。
今天的事给赵祜提了个醒,张放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么深,那么就保不齐其他人会不会知道这件事。裴况的位置至关重要,一旦有人以此为由攻击裴况,自己就将会陷入被动,一个处置不好又要引起朝野沸腾。
倒不如借此机会让裴况从这个泥潭里脱身出去,把这些东西交给一个更稳妥的人去办,自己也能更进一步,掐住归义军的七寸,早晚让他彻底归了大秦。
想清楚一切后,赵祜对裴况沉声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当没有这回事。归义军那边,朕会让皇城司的人接手,你以后就不要再过问这些了。如果有人攀扯,你只做不知就是。”
裴况对官家的反应早有预料,他绝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让自己抓着的这两个钱袋子落到别人手里,只要自己不谋反,官家就轻易不会动自己。
闻言裴况点点头,站起身拱手道,“臣明白了,一切但凭官家做主。”
赵祜敛眉垂首,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