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日的午后,林府后花园静谧如斯。微风拂过枝叶,带来几许清凉,却丝毫未能扰动这片宁和。言朔藏身于嶙峋假山的石缝之中,心神早已全然浸入手中的书卷。对她而言,林家的藏书阁不啻为一方绝妙的世外桃源。
自家书阁虽也浩瀚,但允许她涉足之处,言朔早已翻阅得七七八八。更为难得的是,此处没有家中书库那些古板的老管事和嬷嬷时时跟随提点。
言家累世清贵,乃是大梁朝最重要的家族之一,出过三代帝师、两任皇后与宰辅。府中那些积年的老仆皆是祖父言太师一手调教出来的,个个儿规矩森严,动辄便是“这个不宜”、“那个莫学”。纵是父亲言阙开明,曾明放过话说女儿亦当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之事,但那些老古板还是每次一见言朔踏入书阁,便抢着将她往陈放《女诫》、《女则》的架子上引。
但林家的藏书阁就大不相同了。此间藏书,除却寻常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以外,更是有许多名山大川的珍稀游记,乃至江湖人物、稗官野史,其中虽是真真假假不可分辨,却每每令言朔读得入迷。更妙的是,这里竟有家中绝不许她触碰的各类传奇话本!而这里府中下人也不似言家那般拘泥于繁文缛节,即便有规矩,想来也不敢对这位来府做客的侯府千金多置一词。
小殊早拉着景琰演练他们那“行军布阵”的游戏了,对此毫无兴趣的言朔则选定了今日要读的书册,便独自寻到这后园假山深处。此处幽僻,不易受人搅扰,她又素来不喜被侍女仆从寸步不离地跟着,躲在这里才得片刻清净。
日光筛过浓密的叶隙,在地面投下摇曳的斑驳光影。
骤然间,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这片宁静!
言朔惊得抬眼,只来得及看见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犹如一道锋利的闪电,直直地射向她的方向!万幸那箭头堪堪擦过她碧色的裙裾,“铛”地一声深深楔入地面,尾羽犹在震颤。
言朔僵在原地,心口兀自怦怦急跳。未及回神,便听得一阵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强自定下心神,蹙眉起身,循声望去。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箭是我的,惊扰姑娘了!可曾伤着?”
言朔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黑壮、肩背宽阔的少年急步奔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与不安。
见他一身粗布短打沾染着尘土与汗渍,言朔下意识地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半步。方才那惊魂一箭,若是运气不好偏上分毫,箭矢射中的就不只是她的裙角了。她低头查看,却忽然怔住:原来刚才的慌乱之中,手中的书册竟被生生扯下了半页!言朔顿时心疼得要命,更顾不上理会眼前的人了。
少年见她久不言语,只道她被吓得不轻,忙又上前一步,语气满是关切与自责:“姑娘?真没事么?都怪我一时失手!可吓着你了?”
言朔对他的关切恍若未闻,只专注地抚平那残破的书页。这书是她从小殊家藏书阁借来的孤本,颇为难得。眼前这人,怕是连这书册的分量都未必懂得,他的目光此刻还在她被箭矢钉住扯坏的裙裾上逡巡。言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悦地说道:“无碍,多谢关心。”
少年这才松了口气,视线终于落在她手中的残页上:“哦,没事就好……这是……书册受损了?不打紧!我、我帮你缝补上便是!”说着,他竟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她捧着的书册,粗粝的手指顿时在素雅的封面上留下两个清晰的黑色指印。
言朔心头火气“噌”地窜了上来。“你!怎可如此……” 言朔的声音中充满了愠怒。
那黑壮少年也察觉不妥,慌忙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掌心的污迹,迅速将手背到身后,脸上窘迫之色更浓,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言朔怒视着他黢黑而憨直的面孔——分明是个胸无点墨、行事鲁莽的粗人!罢了罢了,夏虫不可语冰!言朔暗自摇头,只觉今日晦气,还是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妙。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少年瞥见了她显然被利器划破的衣袖和裙角————
“实在对不住……姑娘这就要走了吗?诶!我叫蒙挚,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明日必向你登门赔罪……”他急切地追问,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诚恳。
言朔本不想再搭理他,却无奈母亲平素教导,“旁人问而不答是为无礼” 之言犹在耳畔。可让她将真名告知此人,心中却是一万个不情愿——就连那新得的“云书县主”封号,也断不想从这人口中听闻半句!
安凛视线一转,无意扫过手中话本的封面——主角姓氏为“安”。再低头看看被扯破下摆的碧色罗裙……嗯,“翠色凛空庭”的诗句倏然浮上心头。
言朔还是不愿再看到那人,“安凛。”她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两个字,脚步未停,径自离开了这片骤然失了清净的园地。
……
言朔一进家门,便径直吩咐道:“琼枝,备水净手。”
琼枝早已候在一旁,闻言立刻将备好的铜盆端上。她是言侯府的家生子,比言朔年长两岁,行事素来细致体贴。“小姐,水已备下了。”她轻声应着,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言朔裙裾上的裂口,不由低呼一声:“呀,小姐这裙子……怎地破了?”
与言朔同岁的侍女玉树闻声也急急凑近,脸上带着警觉:“小姐!可是在外头遇着什么事了?莫不是……有人冲撞了您?”她语气里满是担忧。
言朔心头微微一紧。
今日那莽撞少年已然自报名号,想来便是小殊先前提过,教授他骑射的那位少年师父没错。此事若传扬开去,难免惊动两家长辈,徒增麻烦。
她定了定神,看向两位贴身侍女,尽量放缓了神色语气:“无甚大事。不过是看书时没留神,撞上只……野猫罢了。”话到嘴边,那“野猪”二字几乎脱口而出,言朔却觉这般形容未免刻薄,生生转了口风。
琼枝惊道:“这野猫好大力气啊!”她蹲身细看那破损处,犹疑道,“竟能将裙角撕扯至此?小姐可有哪里伤着?脚上腿上可曾划到?”她边查看边絮絮说着,“奴婢听老辈人讲,好些野物身上都带着不干净的东西和瘟病的,若被爪牙所伤,怕是……”
玉树听得脸色一变:“那可了不得!得赶紧禀告侯爷,请大夫来瞧瞧才是!”
言朔有些无奈,摆了摆手温声道:“都说了是撞上的,并非被伤。莫要大惊小怪。”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安抚,“我在林府园中看书,自己不留神才招惹了那……那东西,并非什么大事,何须惊动两府长辈?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她示意自己无恙,复又轻叹一声,“只是这书……”她将书册递出,露出那扯坏的半页和封面上两个刺眼的黑色指印,“慌乱间被我不慎扯坏,又沾污了。”
两人目光落在书页的破损与污痕上,俱是倒吸一口凉气。琼枝连忙宽慰:“小姐一向最是爱惜书册……难怪方才进门时脸色不大好。小姐莫急,这书……送去给府里修书的先生瞧瞧,兴许能修补好的。”
言朔轻轻颔首:“嗯,明日我亲自去林府,向长公主殿下说明原委、致歉便是。”她目光扫过二人,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