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孟榆怔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绯红霎时染了满脸。她忙用力一挣,离陆修沂的怀,退到半米开外,才敛眉垂首,摇摇头。
陆修沂眸光里浸满寒霜:“你摇头是什么意思?爷看不懂。你不是会写字么?拿你的本子出来,写给爷瞧瞧。”
孟榆低眉咬着下唇,压着满腔怒火。
他这是明知故问,她的本子明明在他那,她如何拿得出来?
忖度片刻,孟榆着实气不过,便转身拿起置在案桌的笔墨,在轻如蝉翼的宣纸上迅速写下一行字:“大人何必如此,我虽甘心成为大人的奴婢,情愿侍奉大人左右,但这不代表我事事皆受大人管控,我怎么和人说是我的私事,大人还管不着吧!”
写完,孟榆拿起宣纸竖在面前,目光清凌凌地直视他,先时的畏惧和怯懦在此刻消失得荡然无存,周身还仿佛浸着一层钩状倒刺,容不人得靠近分毫。
陆修沂扫了眼,滔天怒意陡然翻涌,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
好好好。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才刚看着他的裸/体却能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给他擦身子,原以为她是碍于他的压迫才会如此,可现下瞧来,那般不知羞耻的话她却能说得如此坦荡,果真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若让这样的女人近了身,他还怕她脏了他的床。
亏得前儿他听到她向楮泽打听,他之后会往去哪儿时还欢喜了一阵。
陆修沂愈思愈气,只觉自己的眼睛当真是瞎了,他冷冷地剜了她一眼,就扯下外袍拂袖而去。
一写完,孟榆其实就后悔了,和陆修沂硬碰硬,着实不是上上之策,可写下来的话犹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她准备好陆修沂看了会暴跳如雷,正胆颤心惊地等着,谁知他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虽躲过一劫,孟榆却还是松不下来,他如今憋着一口气,说不得哪日便忽然爆发了,届时山火来得只会愈猛。
可她转念细想,觉得多思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修沂正好不在,孟榆忙进内室将本子拿回,并将写着不堪言语的那两页纸全撕了,顺手扔进河里。
等了许久,孟榆也没见陆修沂回来,她呆得无聊,忽然想起她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姨娘和怀茵必定心急如焚,她索性先回房和她们说明缘由。
***
“我听闻那陆小侯爷自小便骄奢淫逸,跋扈自恣,连他父亲都极憎恶他。榆儿,纵是要你为奴为婢,也须得有个期限才好,且他当真会允你所言?”沈姨娘听完她一席话,忧心忡忡地道。
岁月在她面上留了些许痕迹,却仍能隐隐瞧出年轻时的姣好容颜。沈姨娘虽出身农家,可也有过父疼母爱的时候,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若非父亲忽逝,母亲病重而亡,她被见钱眼开的哥哥卖给了孟砚清为妾,她现下也会是良家妇,和夫君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而非如今日般顶着贱妾之名了此一生。
她不希望孟榆将来走上同她一般的路。
孟榆笑笑,安慰她:“姨娘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况我冷眼瞧去,他对我倒是厌恶得紧,想来他不过因在船上,缺了个服侍的丫鬟,待到了上京,必然会放我离开。”
“虽如此说,可你当丫鬟伺候他一事,若传了出去,你父亲不得……”沈姨娘说到最后,神色惶惶地止住口。
孟榆轻轻地抚了下她的背,柔声笑着打起手势:“姨娘放心,你当陆小侯爷是何人?他人人闻之变色的存在,谁敢拿他的事去嚼舌根,不要命了么?”
话虽如此说,孟榆却清楚孟砚清的为人,他虚伪自私,极好面子,此事若真传出去,她和姨娘不被乱棍打死且算好的了。
舌头长在别人嘴巴里,孟榆自然无法保证此事会不会传出去,可满天下姓孟的人何其多,况她用的是化名,谁说伺候陆修沂的便一定是她。
倘或真传出去,只要她抵死不认,孟砚清也奈她不何。
孟榆不怕离开孟家,只是她用了原身的身子,且沈姨娘待她确如亲娘般,她不能连累了她。
况她魂穿到这里后,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苟活,好容易才到出嫁之龄,好容易能借此光明正大地远离孟家,她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沈姨娘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吱……”
怀茵推门进来,急急地道:“姑娘,前儿来送首饰的那位大人来了,说他们公子找您,他们公子还说,还说……”
言及后面,怀茵低头讪讪地止住嘴。
不必提,孟榆也知道陆修沂说了什么,她淡定打起手势:“他是不是说我身为一个奴婢,不能擅离职守?”
怀茵惊讶地瞪大了眼,她家姑娘还真是猜得一字不差。
说罢,孟榆轻轻地拍了下沈小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便打开门随楮泽离开。
回到二楼,陆修沂已经换好衣衫,正坐在窗边看着书,听到她回来,头也不抬地寒声道:“你既身为贴身奴婢,便该时刻随侍在爷左右,往后没爷的吩咐,哪儿也不许去。”
话音落了半晌,没听见有回声,陆修沂不耐地抬头,刚想呵斥,却见她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将本子竖在面前,上面写道:“是,爷教训得对,奴婢往后不会再犯这种低级的错了。”
眼前人柳眉星眼,此时正微微垂下,一副谦卑恭顺的温良模样,仿佛先时裹在她身上的倒刺已全然消失,连同那份淡漠疏离也尽数褪去。
陆修沂看得怔了半瞬,而后反应过来,心里的气莫名消失了,他轻咳一声,继续低头看书。
空气安静得可怕,伴着淙淙的流水声,窗外有微风灌进。
奈何他的思绪完全不受控制,眸光虽盯着这一处,可上面的字怎么也入不了眼,满脑子都是她那副温柔恬静的模样。
想着想着,陆修沂忽然觉得身子燥热得很,他烦闷地将书扔到案桌,抬眼就看到孟榆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他有些心烦意乱,便朝她淡声吩咐:“给爷添茶。”
孟榆不敢耽搁,立刻上前倒了杯茶递过去。
陆修沂伸手去接,粗糙的指腹触到她那带着些许温度的指尖,虽只是一瞬,可他的心火却越发地旺,还恍若有燎原之势。
陆修沂强压着喝了口茶,茶水已经凉透,不过喝下去,倒稍稍解了他的心火,因而他也没有发脾气,只微微皱了下眉:“你的手看起来巧,茶却泡得寡淡无味。”
孟榆眉梢抽了下,暗暗地吐槽。
这主儿要求还真多,茶水凉了自然不好喝。他没喊她去换,她也就懒得动。
心火渐退,陆修沂的心情也好了些,转而吩咐:“罢了,想来你生在小门小户,也不能将你同爷府里的婢女相较。爷饿了,去厨房拿些点心上来。”
他说话时高高在上,处处透着世家子弟一股独有的优越感,孟榆不欲多瞧,微微福身退出去,到厨房取了两碟点心回来。
一碟桃花酥,一碟牛乳糕。
陆修沂睨了眼,竟都是他爱吃的,便拿起一块牛乳糕尝了尝,味道还算不错。
他继续拿书翻看,唇角微扬,头也不抬地不经意似的问:“你专门去打听过爷爱吃什么?”
孟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意,想来是这两碟点心很是合他胃口。
只她可没这个心思去打听他的爱吃什么,她去厨房拿点心,厨娘们一听说是拿给陆修沂的,忙不迭就塞了这两碟点心过来,她也就顺手拿过来了。
事实虽是如此,可孟榆不想破坏他的好心情,免得他恼火后,自己又惹上一身骚,便写道:“打听爷爱吃什么是奴婢的本分。”
不过短短半日,她便有如此进步,陆修沂对此很是满意,没再为难她,继续低头看书。
***
纸张摩擦时的沙沙声漏进耳中,孟榆困得低下头。
临近傍晚的春风裹着些许水汽,灌进窗牖时,扑在孟榆面上时,瞬间打散了袭卷在她心头的困倦。
她见陆修沂的茶杯空了,忙上前添茶,添完又垂首退到旁边。
陆修沂见状,觑她一眼,满意地点了下头。
晚饭时辰。
船小二原要照旧端菜上二楼,楮泽拦住他。片刻后,孟榆出现在厨房,楮泽一一同她提了陆修沂爱吃的、忌口的。
“公子喜欢吃鱼,但不喜吃煎鱼,鱼汤里可以放葱花,但绝不能出现姜丝。若鱼汤里有姜丝,整锅鱼汤都不能……”楮泽正细细检查鱼汤,正说着,却忽然挑出姜丝来,他的脸瞬间黑了。
厨娘见了,吓得脸白如纸,扑通一声跪下,神色惶惶:“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民妇做汤时绝没有放姜丝。”
“那这姜丝如何来的?”楮泽寒着面色,剜了眼厨娘,将汤勺狠狠一甩,汤水登时溅了满桌。
“民妇,民妇……”厨娘的额上连连渗出冷汗,嗫嚅了半日也解释不出缘由。
“来人,”楮泽立刻唤了两个黑铁骑进来,厉声吩咐,“将她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
那厨娘瞧着身子壮实,可唇色微白,眼底发黑,应当是月子没坐好,虚胖的。倘或真受了四十板,只怕要挨不住。
孟榆觉得陆修沂未免太挑剔,她看不过眼,便拦下黑铁骑,迅速写了句:“不过是多了一点姜丝,爷不爱吃,下回注意便是,大人何至于此?”
话音刚落,楮泽的面色黑如墨水:“此事关乎公子的……”
“楮泽,侯府的规矩是什么,你都忘了?”头顶右侧忽然响起一声厉喝,浸着沉沉的压迫感朝众人袭来。
孟榆循声望去,只见陆修沂一袭玄色衣袍,迎着从窗扉漏进来的丹霞负手立在木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