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之前,沈修一直未曾露面,照理来说,两家如今住得这般近,宴宁为学生,在过年期间备礼去拜访师长,也是理所应当。
然宴家知道,沈母不喜人登门,便不敢轻易叨扰。
直至正月二十这日,沈修又一次来到宴家。
他神色比年前疲惫许多,一开口嗓音也透着几分哑意,“县里出了告示,县试定在二月初三。”
宴安忙倒了热水给他,他端着杯盏,轻抿了一口,“我已差人备了马车,待那日晨起后,我会随宴宁一道去县里。”
宴家欠沈修已是太多,都不知该如何感谢,闻言后,何氏又颤巍巍起身要朝他作揖,沈修也赶忙放下水杯,起身来扶,“宴宁是我的学生,也是我最为看重的学生,我今日所为,并非施恩,实乃惜才,亦是尽师者本分。”
何氏这边继续千恩万谢,宴安那边已是拿来了早就备好的回礼,是双新做的鞋靴,料子不算上乘,却也是宴安特地拿钱托满姐儿从县里带回来的素锦,这鞋面上绣了绿竹,君子如竹,宴安觉得沈修这样的人,最为适合不过。
宴安还给沈母也备了礼,之前听沈修说过,沈母平日喜静,夜里难眠,她又亲手做了香丸,“这是我托满姐儿从县里药房抓得甘松、柏子仁、白芷这些安神的药物所制,伯母若平日夜里睡不踏实,可将这药丸放在炉上隔火熏着,味道清淡,不会扰人,只有安眠之效。”
沈修拿着那双鞋看了又看,对那鞋的绣工赞不绝口,待见到这香丸,眸光中除了温润,更是添了几分欢喜,“近来夜里常有炮竹,家母已是多日难安,这香丸来得正是时候。”
宴安耳根微红,笑着朝他点头,“若伯母喜欢,我下次可多做些。”
沈修温笑颔首,随后又问她,“那笔墨可用得习惯?”
似没想到沈修会这样询问,宴安明显怔了一瞬,才低声说道:“我……我近日来在做这些东西,没顾上习字……”
那便是没有用。
看她目光闪躲,沈修也能猜出真正不用的缘由,她并非没有工夫,而是不舍得。
沈修眉目柔和,语气也未见半分强势,只含笑着又看向宴宁,“那一箱文房,你们二人一道用,半年足矣,若是存的时日久了,许会生虫受潮。”
宴宁点头应道:“先生提醒的是,我与阿姐定会勤加书写,不敢虚置,枉费先生心意。”
宴宁这话,也是说给宴安听的。
这几日见宴安闲暇,他也会叫她一道书写,可宴安只是从旁看看,并不动笔,还是会拿那树枝在沙土上练,宴宁向来不愿强求于她,便也未再开口。
宴安知道这两人都是在给她递话,也知不该再推脱,只好也跟着点头应是。
三人坐在桌旁说话,何氏许久未曾言语,只那目光在沈修与宴安脸上不住流转。
沈修今日只是来说县试一事,并非是来教书,他近日繁忙,约摸要等县试之后,才能得空前来。
如今将事说完,他便打算离开。
宴安与宴宁一并起身,又与之前一样去送沈修,然久未言语的何氏,却在此刻忽然出声,“宁哥儿,帮我从柜顶取个东西。”
宴宁脚步一顿,眉心微蹙,却也不能不顾祖母吩咐,只好转身又回到屋中。
何氏哪里是当真要他做事,只是将他支开,给那院里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她扶住宴宁,含笑着朝那院中张望。
果不其然,快至门前,那两人的脚步皆是慢了下来,很明显是在说话。
两人声音很低,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知沈修面容含笑,宴安垂眸一直不敢看她。
何氏眉开眼笑,宴宁眼底生寒。
待沈修离开,宴安回到屋中,何氏已是安耐不住,先问出了口,“你方才与沈先生说了何事啊?”
宴安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还是用随意的语气回道:“我看先生近日疲惫,嘱咐他多休息罢了。”
何氏又问:“那他呢,他说什么了?”
宴安耳根倏地一下又泛了薄红,转身便朝外走,“没说什么……我、我去灶房做饭。”
何氏见她步伐极快,恨不能直接跑进灶房的模样,便嘿嘿直笑,“你这丫头,可是羞了?”
宴安全当没有听见,可那耳根更红,面颊也渐渐烧了起来。
其实,沈修方才并未说何逾矩之言,他只是看那鞋面上的青竹,赞她道:“你将此竹绣得清瘦有劲,栩栩如生,必定蕙质兰心,心灵手巧,若将此功力用于习字,所书之字,定也清秀有致,如竹含韵。”
宴安闻言,本只是垂眸浅笑,略有些不好意思。
可沈修话音未落,又用那极轻的声音道了一句,“如你一样。”
正是这四字,让她心头倏然一颤,当即红透了耳根,便一直不敢抬眼。
宴安望着灶台上冒着热气的水,一想起方才那场景,心头又开始突突直跳。
什么叫做如你一样?
究竟是如她本人一样,还是如她所做的绣活一样,又或者是旁的什么?
若只是说绣活,倒也无妨,可若是说她本人……
宴安连忙摇头。
定是她想多了,沈先生只是随口夸她两句,根本没有存那旁的意思,只是随意客套两句,她怎能当真?
甚至于,他夸奖了那么多,都只是想要她去用笔墨习字而已。
可他与她非亲非故,便是惜才,也当是对宴宁,缘何非要让她练字?
宴安越想,心思越乱,正盯着那水面出神,宴宁忽然推门而入。
“阿姐?”宴宁便是心头再寒,一看到宴安,唇角还是不自觉就朝上弯起。
宴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眼朝宴宁看去,在与他眼神对触的瞬间,又慌忙移开视线。
“怎么了?”她强压住那没来由的心虚,让自己尽可能与平日无异。
宴宁上前,狭小的灶房让二人衣袖又触在一处。
且随着宴安和面的动作,她手肘还会一下又一下轻碰在他身前。
“方才我见阿姐垂眸不语,可是沈先生说了何事?”宴宁目光落于宴安面容上,含着几分探究与审视,但从语气而言,并非有所异样。
宴安抿了抿唇,低道:“方才不是在屋里说过了么,可是阿婆叫你来问的?”
她越是遮掩,宴宁越是窒闷,袖中的双手已是慢慢握紧,“阿姐若不想阿婆知道,我便不与她说。”
言下之意,是他自己想听。
宴安深匀了几个呼吸,终是抬眼朝宴宁看来,“你莫要听阿婆胡言,沈先生就只是夸了我,我面皮薄,才、才那般模样的……”
宴宁心头微沉,面上却依旧含笑,他抬手帮宴安拨开额前一缕碎发,轻道:“阿姐在旁人面前,并未如此面薄,缘何在沈先生面前……总会如此?”
他语气很自然,自然到就如寻常姐弟相谈,并未让人听出一丝不适。
“上次便与你说过,只是太过敬重,生怕失了礼数所致,你怎地还要问?”宴安说着,便弯身去米缸中取米。
有那么一瞬间,宴宁想将她直接拉起,让她抬眼面对于他,好生将她此刻神情看个清楚,也要她将方才两人所言字字句句全然道出。
宴宁双拳握得愈发紧,紧到小臂都在微颤。
然最终,他什么也未做,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晚饭时,何氏自也没将此事落下,可她也知道宴安的性子,硬是去问,她自然什么也不肯说,索性便旁敲侧击,“你可知沈先生今日为何这般疲惫?”
这点宴安的确不知,她摇了摇头。
何氏叹道:“我是前两日听你王婶说的,沈家夫人性子太孤,便是过年也从不省亲,甚至县里娘家都不回去探望,也不叫人去她家中,可毕竟都是亲戚,多少还是要维护关系,这才将沈先生忙坏了,又是祭祖,又是四处跑着去探亲。所以今日疲惫至此,连教书都顾不得了,可你说……”
说至此,何氏话锋一转,“你说他这般累,为何还要来咱家一趟?”
宴安掀起眼皮,看了眼祖母,“不是说了,为县试之事来的。”
何氏嘿嘿一笑,“托人过来传个话便是,何至于亲自跑一趟?”
宴安夹起腊肉放入口中细细嚼着,没有接话。
身侧宴宁也是,一直未曾言语。
何氏自顾自道:“哦,我记得他特地问了你笔墨一事?”
宴安吃完一块,又夹一块,放入宴宁碗中,依旧没有回话。
何氏欲言又止,几次都想将话挑明,但也知道宴安定然听不进去,她等了半晌,见这两个都不说话,最后只得叹道:“你啊!就是非要将我老婆子给急死。”
这两个孩子,虽非亲缘,但骨子里倒是极像。
宴宁生得极俊,平日又不喜言谈,看着是个安静性子,骨子里是个倔的。
宴安面容也是绝好,又看着柔柔弱弱,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实则骨子里更倔。
“你阿弟好歹还听得进去你的话,你如今倒是好,谁得话都听不进去了!”何氏见她夹起最后一块腊肉,又要往宴宁碗里放,赶忙伸筷子将那肉块拦住,“哼!连肉都不叫老婆子吃了!”
说罢,她气呼呼将肉放入口中。
宴安见她如此模样,噗嗤一声抬眼笑了,何氏也跟着笑起。
只有一旁宴宁,将眉眼垂得更低。
县试这日,天还未亮,马车便来到村口。
宴安与何氏将宴宁送上马车,沈修让二人放心,待县试一散,便将宴宁安然带回。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何氏侧过脸去,伏在宴安肩头,潸然落泪。
宴安知道,阿婆是想他们了,而她也想他了。
她抬手揽住阿婆,并未说话,而是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
宴[柠檬](用力绞着帕子):他到底和阿姐说什么!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十六章周四0点更哦,就是明晚的0点[合十]V前要控控字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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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