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安是在前两日才从集市上买了新盏回来。
一个青灰釉的小盏,特地用来招呼沈先生,还有一个粗瓷盏,质地不虽如那青灰釉的,却也比家中那两个旧盏强上许多,她回来后便要给宴宁。
然她不论如何说,宴宁都不肯要,宴安又说要给何氏,自己用何氏常用的那个,何氏也不愿,最后这个新盏便成了宴安在用。
新盏从色泽到模样,都与从前三人用的不同,宴安今日实在是被沈修那“入殿”二字惊到,心中太过激动而忘了自己已是换了新盏,顺手就拿起宴宁的来喝。
直到她慢慢回过神,将杯盏搁回桌上,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杯盏,她怕宴宁之后误用,便将那杯盏放远了些,想待沈修走后再去洗涮。
然好不容易到了散堂时辰,两人将沈修送出院子,何氏又说粥熬好了,宴安一时忘了杯盏的事,忙又去灶房帮忙端饭,等饭搁回桌上,看到宴宁站在桌旁喝水,她才又想起此事来。
“快别喝了,我方才用错了杯子。”宴安抬手要去拿。
宴宁故作不知,疑惑蹙眉,“何时的事?”
宴安道:“方才沈先生教书时,我顺手拿错了。”
“无妨的,我又不嫌阿姐。”宴宁语气自然,就如姐弟俩寻常聊天那般。
“这与嫌不嫌无关。”宴安嗔他一眼,回头去看灶房外,正拄着拐慢悠悠朝屋子这边走的何氏,忙将声音压低道,“莫要让阿婆听见了。”
若让何氏知道,又要责她失了礼数。
“为何?”宴宁神情看似淡然,眸光却是落在宴安的脸上,故意又道,“从前阿姐带我去河边洗衣时,还不是与我共用一个葫芦。”
眼看何氏快要走到屋前,宴安忙声音压得更低,“这如何能一样?你那时也就跟这桌子一样高,如今呢?”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两人皆已长大,便是儿时再过亲近,也已是到了避嫌的年纪。
宴安以为,宴宁该是明白过来了,谁知他却又道:“不管我长多高,年岁几何,我心中阿姐都是最亲的人。”
宴安怔了神,慢慢回头看向宴宁。
他眉眼微垂,眸光毫无杂念,仿若还是那个日日跟在她身后,被祖母取笑说是她尾巴的小宁哥儿。
宴安心头一软,语气也松了下来,“阿姐最亲的人也是你与阿婆,可亲归亲,礼归礼,日后也当注意些。”
说罢,她又轻声补了句,“听话。”
最后这二字,莫名触得宴宁心尖生出了一丝痒意,他将眉眼垂得更低,低道了声,“嗯,我听阿姐的。”
说完,他便拿着杯盏便朝外走。
何氏已是来到门外,正要往里走,问他缘何不吃饭,又要作甚去。
宴宁只与何氏说,杯子沾了墨,去洗涮一下。
他来到灶房,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却并未冲洗,只是故意发出些响动让外间听。
他慢慢将杯盏拿到唇边,将唇瓣轻轻抵在杯沿上。
微湿,冰凉,早已失了温度。
可他却依旧能觉出那独属于阿姐的温热气息,与那一缕熟悉的淡香。
他双眸微阖,将这杯中剩余的水,一口一口轻抿而下,喝得一滴不剩,旋即又倒一杯。
水缸中的水冰冷刺骨,他合该生出寒意才是,可这一杯杯饮下,却叫他心头愈发燥热,喉中也愈发干渴。
直到听见何氏在屋中唤他,他才终是作罢,拿着那未洗的杯盏,又回到屋中。
五日后,沈修来查策论。
宴宁在这几日里,已是写了三篇,篇篇皆是上千字。
沈修逐字逐句与他们详细剖析,两人皆是受益匪浅。
看罢宴宁所写,沈修又问宴安。
“先生……我、我只是脑中有些思绪,并未写下。”宴安莫名有些心虚。
沈修温声询问,“缘何不写?可是不通笔墨?”
沈修见过有那识字,却不会写之人,便以为宴安也可能如此。
宴安却是摇头道:“我会写字,只是、只是……”
见她吞吞吐吐,沈修的语气更轻了些,“无妨的,何事都可与我直言。”
宴安看了眼身侧宴宁,又看了看沈修,她本是想找个借口的,可又觉得堂上不该对先生有所欺瞒,最后只好抿唇说了实话,“我……我不想浪费笔墨……”
许是害怕沈修误会是宴宁不愿她用,说完后又连忙补话,“与旁人无关,只是我自己舍不得,也觉得没有必要……”
很多时候,穷苦人家并非不知读书好,而是实在无力去供养。
就如宴家这样的家境,若不是何氏从江南带回来的手艺,全都交予宴安,若不是宴安又勤快能干,没日没夜做那绣活,托人拿去县里卖。
一家子既要供宴宁读书,又要糊口度日,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些年,宴宁若教宴安写字,她绝不肯去碰笔墨,而是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如今要她如宴宁这般去用笔墨,她实在心中不愿。
沈修明白了。
怪不得宴宁每次所写文章,字体偏小,两字之间,又连得极近,他从前提过一次,如此紧密,阅卷之人会后会生疲劳。
宴宁当时只是点头,却未改。
沈修见他字迹工整,又从无错漏涂改,便也未再强求,只是偶尔提上两句。
如今想来,宴宁并非不知,也并非是习惯难以纠正,而是这每一笔,对宴家而言都是生计。
所以哪怕他之前登门时,送了文房过来,宴安也舍不得用,宴宁也依旧将字写得如此之密。
屋内倏然陷入沉默。
许久后,沈修方才轻道:“如此,那便讲予我听。”
宴安长出一口气,那因窘迫而涨红的脸,也渐渐恢复如常,而身侧的宴宁,始终一言未发,只平静而坐,既无难堪,亦无怨怼。
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改变现状,唯有竭心读书。
申时过半,沈修合了书册,“今日便到这里,五日后我再来。”
两人站起身,恭敬道谢。
午间宴安又烙了菜饼,何氏又煮了粥,一并熥热,那菜饼的香气混着热粥的米香,漫至整座小院。
如之前一样,何氏明知沈修不会留下用饭,还是开了口,“先生辛苦,这路上寒凉,不如留下来吃口热乎的再走罢。”
话音一落,沈修却是忽然点了头道:“那便多有叨扰了。”
三人皆是一愣,何氏最先反应过来,忙笑着应道:“怎会是叨扰呢,先生肯留,这是我家福分!”
说罢,又热络地招呼沈修进屋落座。
宴安也反应过来,笑着去了灶房端饭。
宴宁也进去帮忙。
这是沈修头一次在宴家用饭,吃得不算多,只一块菜饼,小半碗粥。
往后两次过来教书,皆会留下用饭。
宴安已是习惯,便在沈修要来这日,提前将饭菜备好,也会攒上几日的鸡蛋,特地这日来做。
腊月二十八这日,是今年沈修来的最后一次,若再登门,便已是来年。
他此番前来,还带了名小厮,两人手中皆是东西。
米面是成袋提来的,腊肉一时也数不清究竟多少,只知将那筐子装得满满当当。
“沈先生……这、这我们如何敢收?”何氏当场都惊得话都要说不利索,更别提已是傻眼的宴安。
沈修却是朝何氏拱了拱手,“何婆为长,我为晚辈,眼看将至元日,我若空手而来,便是无礼。”
何氏还是不敢收,“这、这使不得,这也太过贵重了啊!”
沈修继续温声劝道:“近日我常留宴家用膳,多有叨扰,若何婆不收,我心中委实过意不去。”
说着,他眉峰微蹙,似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若何婆不收,日后再留我用膳,我如何再敢?”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何氏便不能再拒,终是颤声道:“那、那我老婆子,便厚着脸皮收下了。”
何氏的眉眼微红。
宴安的鼻中也俱是酸意。
直至此刻,她方才反应过来,为何那日沈修愿意留下吃饭,他哪里是当真想吃,他只是想为今日的送礼,而找个妥当的缘由。
沈修身后那小厮,见何氏终是肯收,便在脑门儿上拍了一下,称是有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两人今日是从县里买了东西过来的,方才手里东西提得多,这才有了疏忽。
何氏见还有东西,正欲开口推推拒,却见沈修淡然一笑,先一步道:“就是些文房,赠予他们二人的,便莫要再拒了。”
沈修头次登门,便送过文房,何氏也知,若此刻再拒,便显得有几分故作推辞之意了。
宴安与宴宁皆是上前一步,朝沈修拱手再次道谢。
可令人不解的是,那小厮一去不返,沈修也并不着急,直到教完书,又在宴家用过饭,起身离开之后,那小厮才终是露面。
他与一帮工,抬着一个又沉又大的木箱,直接将箱子搁进了屋中。
见这木箱,何氏又是一惊,还想留那小厮询问里面是何物,那小厮却说天黑要赶路,与那帮工连忙离开。
屋中点了灯,宴安上前将木箱打开。
这里面是满满一箱文房,笔墨纸砚皆在其中。
三人这才又恍然大悟,怪不得沈修要离开后,再叫这二人送来,若他在,这般多的文房,宴家说什么也不敢收。
何氏惊得目瞪口呆,连那手指都在微颤,她语无伦次地夸赞着沈修,又拉住宴宁,要他日后定要考得功名,才不忘沈先生恩情。
“阿婆放心,我定不会忘。”宴宁说着,抬眼去看宴安。
宴安眼尾已红,唇瓣也在轻轻颤动,她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要言谢,到了最后,只是化成一句低喃,“是……他真的很好,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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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