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啪——”
“噼里啪啦——”
鞭炮、烟花声不时响起,夜空被炸得支离破碎。
盛景明侧头望望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的窗棱,拉拉被角,盖严蜷缩在她怀里看电视的妹妹。
“姐,芝麻糖。”庄婉妍小脑袋往外拱了拱,窸窸窣窣拆开塑料袋,捏起一块沾满花生碎和白芝麻的薄糖片送到盛景明嘴边。
“你吃吧,太甜,我不爱吃。”
“不嘛,你咬一口。”小手还倔强擎着。
“咔嚓——”
盛景明咬掉一小口。
硬脆、甜腻,芝麻和花生香萦绕齿颊。
“太甜了,你吃吧。”
“咔嚓、咔嚓——”
庄婉妍重又缩回被窝,窝到姐姐怀里,眯起眼睛,小老鼠般嚼不停。
老木桌上二十一寸旧电视的屏幕光,不断闪烁变幻,投射在两人发红明亮的笑脸上。
大红缎子被面上撕了一半的鞋盒里,渐渐堆满两人的战利品——花生壳、瓜子皮,还有一些花里胡哨的糖纸。
「登登,登登,登登等——」铜拨声骤然响起。
荧幕里,大红色舞台上走出来四位主持人。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节好!]
“妈,春晚开始了,妈——”庄婉妍抬起身冲屋外喊,裹在身上的被子从她肩头滑落,露出毛茸茸的大红色新毛衣。
盛景明马上坐直,端开鞋盒,提起被子,重新裹住庄婉妍,帮她拭去嘴角的糖渣。
门轴转动,系着围裙的李芬推门进来:“咋啦?”
“春晚开始啦。”
“饺子马上好,你俩一人吃一碗。还有汤圆,都吃几个?”
“我四个汤圆俩饺子。”
盛景明听到说饺子好了,鞋盒放到一边,往耳后拢拢头发,掀开被子穿棉裤,“婶,我来端。”
“你别下来了,外面多冷,我给你们端过来。”
“没事,我正好上厕所。”
“吱——”
木门推开,寒风掺着细雪粒灌进脖颈,盛景明裹紧棉袄打个寒战。耸肩缩头,双手抄进袖筒,她弓起身体往南墙根走,棉鞋踩在新积的雪层上,“咯吱咯吱”响。
李芬看到,忙喊:“明明,别去厕所了,就解到东墙根吧。”
“不。”
“那你拿着手电筒,水池那边地滑,别摔着了哈。”
水池边结了层薄冰,盛景明伸开手臂平衡着身体小心蹭到厕所。
说是厕所,其实就是个简单的小棚子,靠着墙角,废砖垒出两面墙,上面盖了一层玉米秆,挡个人影。
旱厕,屎尿合一,每家都留着浇灌庄稼。
盛景明快速解决完,提上棉裤,就那么两分钟,屁股像被冰刀拍了一般,冷疼。
她搓着手,瑟缩着蹭到水井旁,手电筒夹到咯吱窝里,双手刚沾到水便条件反射弹开,凉彻骨。咬咬牙掬一把水,快速搓两下,手指立刻痉挛到没有知觉。
“哈,哈,哈。”双手抄进袖筒里,盛景明嘶哈着跳进厨屋,声线颤抖,“婶,太冷了。”
灶台上的蒸汽化成白雾窜上房梁,李芬握着把铁勺在锅里轻搅,耐心解释:“冷点好,小麦长得旺。”
饺子和汤圆们白白胖胖飘满水面,铁勺经过,便打着转沉底又浮上来,像一群在河里玩耍的鸭子。
李芬的手极稳,铁勺沿着锅边转一圈,准确打捞出两个饺子一个汤圆,微微转动稍柄,热汤从勺边泻下。
“嗯?豆豆呢?”灶膛口废床单包裹旧棉絮缝制的狗窝里空空荡荡,盛景明左右转头寻找。
“诺——”李芬朝案板下努努嘴。
豆豆脑袋朝里,屁股朝外,尾巴紧紧夹在两腿间,蜷缩在角落的暗影里哆嗦。
“你说说养它啥用?!人家放个鞭炮都能吓成这样。”李芬斜睨一眼,端起汤碗。
“我来端。”盛景明马上伸手接碗。
“烫,烫。”
“我的手都没知觉了,应该感觉不到烫了。”盛景明还是接过抹布垫在碗底,转身出门,走到门口不忘弯下身喊,“豆豆,去堂屋吧,吃饺子啦。”
“肉馅的哦。”
豆豆屁股一动不动。
“别喊它了,这屋暖和,让它呆着吧,等鞭炮声小了就出来啦。明明,看着脚下哈。”李芬也端上一碗饺子跟上。
两碗水饺放到床前的老木桌上,飘出的蒸气模糊了旁边闪耀变换的电视屏幕。
“哪碗是我的?”庄婉妍掀开被子,站起身,洗得发白的秋裤,粉底开满红花。
“随便你挑。”盛景明转身搬来一把长条木板凳放到桌子旁,“赶紧穿上棉袄棉裤,冷得很。”
纽扣系好,盛景明又帮她把长发绑起来。
“汤圆多的这碗给你。”
“谢谢姐。”
老式木桌前,两个姐妹端着热碗,围着电视机,吃年夜饭。
眼神在饺子和电视屏幕间来回切换。
“嗯,大肉馅饺子真好吃。”庄婉妍咬一口赞叹,哈出的白气在白炽灯泡下飘散。
“爱吃肉馅的啊,还包了韭菜鸡蛋的呢。”
“我不吃,我爱吃肉馅的。”
盛景明吹一口气,白雾飘散,睁大眼睛分辨,精准夹起一个饺子,小心不让它破皮,“那,这个也是肉馅的,给你。”
庄婉妍嘟嘴,“姐,你也吃嘛,还多呢。”
“我爱吃韭菜鸡蛋的。”
“吱——”,李芬又端着一碗饺子推门进来,转身带上门,吸着鼻子走近。
“婶,您坐这。”盛景明忙端上碗站起身。
“我坐这个方板凳上,你趴那吃吧。”李芬坐到小软床旁边的高木凳上。
“俺爸打牌还不回来?”
“这估计得打到凌晨三四点,每年不都打么,出去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聚到一块可不就是打牌。”
盛景明笑:“不过俺爸应该撑不到三四点,他每次打牌身上最多带10块钱,还总爱输,半小时就得下场。”
“是撑不到,但你经不住他能看啊,站那都能看半夜。”
“呵呵呵呵——”李芬说完自己先笑了,握着筷子捂嘴。
庄婉妍跪在床沿一边听着大人说话,一边呼哧呼哧埋头吃,“嗯,汤圆也好吃,我就喜欢吃黑芝麻汤圆。”
“那你多吃点。”
李芬嘴唇就着碗沿,转着圈吸溜一大口饺子汤,“那都是黏面做的,大晚上吃那么多,还能睡得着吗?”
“我们玩得晚,今晚还和我姐一起看春晚呢,得看到一点多。”
“我说就不该把电视机给你们抱到床头,这一看就看一整夜,有什么看头。”
“你不懂,这叫守岁。”庄婉妍放下碗筷,揉肚子,“吃饱了。”
“这么快?”盛景明伸手摸她挺起来的小肚子,圆滚滚,结实实。
“她不是吃得快,吃瓜子零食的,肚子早饱了吧?”李芬嗔怪。
盛景明笑,抻抻妹妹的棉袄下摆,“等我吃好,咱们就去院子里放烟花哈。”
“你们俩敢点火不?”
庄婉妍跳起来举着手在床上蹦:“我敢点,我敢点,我敢点。”
“呦,小不点厉害了哈。”
歌舞背景音下,娘仨笑成一团,笑声飘出窗外,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
夜色深酽,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密起来,连成一片。
昏黄灯晕下,盛景明和庄婉妍蹲在院内的空地上摆烟花筒。
“咻——”一声炸响,吓得庄婉妍立刻跳起来。
刚冒出头的豆豆又飞快钻进厨屋。
邻居站在三层平台点燃了烟花。
“婉妍,快回屋!”盛景明拉住妹妹的小手快速躲进堂屋。
“嘭——”烟花绽开,撕裂黢黑的夜幕。
“哗啦——”银白火星铺天盖地泻下,洒满整个院落。
硫磺味混着雪气钻进鼻孔。
“哼,欺负人!干嘛往我们院子里放啊。”庄婉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豆豆,弹起来跺脚。
“姐,我们一会也对着他们放。”
盛景明望向三层平台上晃动的人影,交头接耳,轰笑声阵阵。
“咱们的是「凤凰展翅」,才不能放到他们院里呢,就得在咱们自己家里升起才吉利。”哄妹妹。
“是这样吗?”庄婉妍半信半疑。
“咻、咻、咻——”隔壁的烟花一簇簇升至天际,照亮两人脸庞。
盛景明的眼睛比烟花还亮,如同熔金的小太阳。
“是这样的,婉妍,你就是咱们家的凤凰,是要展翅高飞的。”
庄婉妍盯着姐姐的眼睛讷讷重复,“展翅高飞?”缓缓仰头看向夜空。
“你们俩怎么还没开始呢?是不是不敢点火啊?”李芬从厨屋走出来,解下围裙问。
“马上放了,婶,您来看,我们要展翅了。”盛景明往耳后拢拢头发,攥着打火机走向烟花。
“姐,姐,我点,我点。”庄婉妍跟着跑出来。
打火机冒出火苗,庄婉妍蹲在地上戳引信,胳膊直挺挺伸到老长,屁股却拼命往后撤,像一张拉扯到极限的弓。
样式好几次后,庄婉妍的声音同身体一样,发颤:“姐......要不你来点?”
“哈哈哈,胆小鬼。”李芬攥着围裙笑。
“别害怕,我握着你一起放。”盛景明扶着妹妹的手腕往前送,火苗舔上引信的瞬间,庄婉妍甩掉打火机,转身抓住姐姐。
盛景明拉起妹妹便跑,步子迈得太急,脚下一滑,两人几乎摔到地上,还好稳住了。
红围巾却落在了院里。
两个人跑进堂屋,躲在门后捂住耳朵。
半天没动静。
“嗯?没点着吗?”盛景明看着纹丝不动的烟花筒纳闷。
庄婉妍迟疑着从耳朵旁放下双手:“我去看看吧?”
“等会,别炸了,再等会。”
又等了一会,烟花筒还是没有动静。
“没点着?”盛景明看妹妹。
庄婉妍眨巴眼睛。
“你俩咋样了?还没点着?”李芬又从里屋走出来观赏,咯咯笑,“这翅膀怕是展不起来了。”
“我再去点。”盛景明说着又走近烟花筒,长发都理到耳后,蹲下身握着冒着火苗的打火机靠前。
戳一下,赶忙爬起来弹开,跑到妹妹身边捂住耳朵。
烟花筒纹丝不动。
“还没点着?”盛景明眉头都拧紧了,手心里全是汗。
“姐,我点吧。”在盛景明又跑回来一趟后,盯着黑黢黢的烟花筒,庄婉妍忍不住提议。
“不行,它可能会炸到你,放心,这次我有经验了。”盛景明把手腕上的皮筋褪下来,扎起低马尾,长吐一口气,走到烟花筒的北边挡住风,护着火苗往前送。
“嗤——”
一道细长的金色火花猛地炸开。
盛景明爬起来就要跑,左脚绊在冻硬的土坷垃上,脚踝一崴,跪到地上,右脚踢翻了烟花筒。
“嗤——”
惊惶的瞳孔里,引信燃烧到尽头,盛景明鲤鱼打挺般弹跳起来,腰身抬到半空没了力气,如同被砍到的玉米杆,矗立片刻后直挺挺倒下,结结实实砸向前方。
“姐——”
庄婉妍捂住脑袋尖叫,飞奔跑过去要搀扶起姐姐,刚拉到手,烟花绽放了。
“轰——”凤凰没有飞上天展翅,拖着火尾巴直直呲向她们。
眼前突然缭乱起来。
“趴下。”盛景明大喊一声,一把按倒妹妹,整个身体虚覆上去。
火凤凰裹挟着滚烫的气浪和浓烈的硫磺味在盛景明的屁股上展翅绽放。
“啪——”
火星子乱溅。
“嗷——”盛景明一声惨叫,扭动屁股,如同掉进油锅的虾子般,抱着妹妹打滚、蜷缩、扑腾。
“走你!”李芬惊呼着窜过来,抬脚狠狠把烟花筒踢向一旁。
火龙摆尾般,烟花绕着院子转两圈,熄在墙角。
“啪——啪——啪——”,李芬抓紧围裙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对着盛景明的屁股快速抽打,棉裤上的火星渐渐熄灭。
焦糊味混着火药气直冲鼻孔。
“明明,没事吧?”
“姐,你没事吧?”庄婉妍带着哭腔爬起身,眼神茫然又惊恐。
盛景明抬手帮庄婉妍拢拢额头凌乱的碎发,扭头看屁股,几个碗口大的黑窟窿还冒着烟,“我没事。”
“都着了。”庄婉妍伸手要摸,被抓住手,“先别摸,还烫着呢。”
棉裤里面是新棉花,易燃,盛景明直觉屁股像被烙铁戳了一样,火辣辣灼痛。
等走到堂屋的灯泡下一看。
整条大红色撒花棉裤,屁股基本没了,黑乎乎的棉花露在外面。
“烫不烫?赶紧脱,赶紧脱。”李芬拧着眉毛,倒抽气。
“没事,已经灭了。”盛景明解开腰带,扭屁股让妹妹看,“看,秋裤还好好的吧?”
粉色秋裤冒着烟。
“赶紧,赶紧,穿上我这条棉裤,没穿几次。”李芬急忙递过来一条粉花大棉裤。
盛景明低头笑,家里真是穿不完的花棉裤啊。
“噗——”看着烧光了屁股的红棉裤,庄婉妍突然捂住嘴笑起来。
“你还笑你姐,不是你爱放烟花,你姐能买?你看看这新棉裤烧得。”李芬扯着棉裤,皱眉可惜,只剩里面一层衬布了,她刚做的新棉裤啊。
看妹妹笑,想想手忙脚乱的那一幕,盛景明低头,捂上嘴,肩膀耸动。
太搞笑了,人家是「偷鸡不成反琢把米」,自己是「放烟花不成反烧了屁股」。
“笑,笑,两个淘气鬼。”李芬捧着棉裤,咬牙切齿,侧头瞅瞅踢在墙角的烟花筒,紧皱的眉毛抖了抖,鼻翼翕动,嘴角也剧烈抽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大笑猛地迸发出来,李芬捂住额头弯下腰。
直到钻进被窝了,一想起那仓惶不堪的「凤凰展翅」,两个姐妹还是忍不住笑。
“明年,一定要放个大的,绝对不会再倒了。”盛景明向妹妹保证。
“你说的哈,还买火凤凰。”
“成。”
庄婉妍满足地往盛景明怀里钻,“冷。”
“我抱着你,我们再看一会春晚。”
歌曲、相声、小品,节目循环不停,笑声不断。
渐渐地,嵌在姐姐怀里的庄婉妍眼神开始涣散,眼皮耷拉下来。
“嘭——”窗外一声震天响。
“姐——”刚闭上眼的庄婉妍猛地一抖,眼皮挣扎着抬起,揪住姐姐的棉袄袖口,茫然四顾。
“没事,没事,邻居放烟花呢。”盛景明赶忙收拢手臂,紧紧箍住妹妹,右手抬起隔着棉被轻轻拍抚,“睡吧哈,抱着你呢。”
“姐......”
庄婉妍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嘴唇翕动,咕哝一句,攥着袖口的手指松了力道,沉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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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凤凰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