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好太阳,一家三口在院子里翻翻晒晒。
初二,按风俗是回娘家。李芬没了父母,改到初三回娘家——小李庄祭祀,吃完午饭庄婉妍便催促母亲骑三轮车返回,她不爱搭理舅舅李新房那一大家子。
初三,盛景明骑上三轮车,拉着两箱方便面、两箱牛奶、两箱火腿肠,还有馒头撑底、上面虚摆了一层苹果和糕点的两个大竹篮,去她的舅舅家走亲戚。
初四,没了亲戚要走的两个小姐妹一商量,逮住豆豆给它强行洗了个澡。
初五一大早,盛有良穿着女儿新买的皮夹克,簇新精神,腰背绷直驾驶着一辆蓝色燃油三轮车,来庄家接娘仨。
今天要一起进城办大事。
车斗里放着两双黑色新棉靴,是盛有良和李芬的。
两人脚上穿着破旧黑胶鞋。
“来,这床被子放车斗里,一会有风你们俩蒙住头。”
李芬收拾完催促女儿们上车,语气带着欢快。
“先让婉妍坐,一会到大坑那我还要推车呢。”盛景明不愿意上。
“不用推,你俩都坐上,现在路还冻着呢,我能贴着坑沿开过去。”盛有良人逢喜事,声音也爽朗起来。
“哒、哒、哒——”
人刚坐稳,三轮车吐着黑烟“嗖”地冲出好远,“咔”地一下又刹停在路口。
盛景明和庄婉妍齐齐从小马扎上翻落下来,急刹时,庄婉妍的头撞上冷硬的铁皮车沿。
“哎呀,你开慢点,这借的车,你都没开过,别再撞住谁了。”跟在车后的李芬急忙追上来,挥着手交代。
“放心,没事,这种车,我十几年前都会开了。”盛有良低头挂档,现场研究。
“没事吧,我看看。”盛景明扶起妹妹,脱下手套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检查。
眉骨上,一块铜钱大的红痕渐渐浮现。
“有点红了,疼不疼?”
“没事,姐......”庄婉妍话没说完,“哒、哒、哒——”三轮车像匹难驯的野马,又往前一蹦。
刚蹲起身的盛景明一屁股掼坐到车斗里,庄婉妍翻到她膝盖上。
“爸,你慢一点啊!”盛景明拽着车帮起身,拉起妹妹,“坐我前面来,我抱着你。”
“你也上去吧。”盛有良捣鼓着操作杆喊李芬上车。
李芬眼神闪了闪,往四周瞅瞅,压低声音,“我到村子外再上吧。”
还在避嫌。
“哒、哒、哒——”
三轮车碾过结冰的街道,打着滑往前冲,车痕拧成一条龙。
星星点点的泥浆水扫过来,盛景明忙展开被子遮住妹妹,抬眼瞅向村西头的大洼坑——整个村雨雪季出行的噩梦,担心出意外。
不出意外出意外了,紧贴着坑沿的三轮车一个哆嗦,“咔嚓——”后轮掉进泥坑里。
“突、突、突、突——”引擎声瞬间拔高。
盛有良弓在车把上,死死盯着前方,油门拧到最大。
车轮飞速旋转,泥水喷泉般升腾,车斗猛地一沉,后轮完全陷到了泥浆里。
“呜——呜——”,越挣扎冲撞,车轮陷得越深,直到没了轮毂。
“不能加油门,哥,过泥坑得稳住车速才成。”路过的邻居站在墙角喊。
“是吧?好久不开了,手有点生。”盛有良松开油门,堆笑。
“呦,有良,芬,你们这出去啊?”
“嗯,是,去趟城里。”李芬也不避嫌了,推着车斗往前使力,胶鞋陷在淤泥里,艰难往外拔。
“咱们村这个大坑得填填了,水都聚到这,成个泥潭了。”又一个邻居抱怨。
“嫁人都不会嫁咱们村的,路太不好走了,走亲戚都不方便。”
大家抱怨着,又是抬,又是推,又是拽,终于算是把三轮车从泥坑里拖了出来。
“辛苦大家了。”三轮车开到稍微硬实点的地面后,盛有良跳下车,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给帮忙推车的邻居们散烟。
李芬则是找过来一根树枝戳到车轮与挡泥板之间的缝隙里剔泥巴。
寒暄一阵后。
“哒、哒、哒——”
三轮车冒着黑烟开走。
“他们这四个人干啥去啊?”
“能干啥,估计去城里扯证。”
“呦,那这还办酒席不?”
“应该办,听说有良买了两条猪大腿。”
“这么抠门的人这次也是舍得花钱了哈。”
“娶媳妇嘛,又是翻修屋顶,又是铺水泥地,啧,估计他这次花不少。”
“动不了他多少钱,他打工那么多年,又节省,且有呢。”
村民们看着远去的三轮车,围拢到一起议论。
三轮车一开上柏油路,便灵活起来,连“哒、哒、哒”的声音都变得清脆了。
“你开慢点,开慢点。”李芬扒着驾驶座后的铁栏杆冲盛有良喊。
“你们俩蒙上被子。”冲两个女儿喊。
红光满面。
盛景明抱着妹妹躲在被子里笑。
“婉妍,城关那边有庙会,一会咱们俩下去在那玩玩吧?”
“好啊,太棒了。”
“想吃什么?给你买。”
“嗯,”庄婉妍食指点着唇角思考,“有没有卖砂糖馅儿的?好久好久没吃过了。”
“应该有,咱们找找。”
“姐,你真好。”坐在前面的庄婉妍回转身搂姐姐脖子。
赶到庙会时,日头不过刚爬上龙王庙的飞檐,广场上检票进门的队伍已经扭成麻花,挤得插不进脚。
跨过门槛,眼前乌泱泱全是棉帽,潮水般涌入各个角落。
过道两旁红灯笼高挂,彩丝带飘扬。空气被各种气味塞得满满当当,糖糕的油香气、铁板肉串的烧烤味、糖炒栗子的甜糯气、尘土气、汗水味、刺鼻油漆、粪臭味,混合发酵成独特让人兴奋的“庙会味”。
“往这边走啦,这边有杂技。”
“跟上我。”
“去哪里买热水啊?我都等渴了。”
“妈,妈。”
“在这,在这。”
背景音高一声低一声,混杂在欢腾高亢的音乐声中,嗡嗡嗡。
“姐,人真多啊。”庄婉妍眼睛发亮,小脸红扑扑,麻花辫已经挤散,草莓皮筋松松垮垮垂在辫梢。
“别动,我再给你扎下头发。”盛景明拉着妹妹走到稍微宽松些的角落,以手作梳,三两下便扎出两根利索的小马尾。
“咚咚锵——”
“咚咚锵——”
不远处,锣鼓声响起。
人群“哗啦”一下,浪潮打过来一般,全往前涌。
盛景明赶忙攥紧妹妹的手,“别丢了,紧跟着我哈。”
“姐,你在找什么?”看姐姐拽着自己的手一路走一路仰着下巴张望,庄婉妍疑惑。
“给你买砂糖馅儿啊。”盛景明踮起脚尖,目光越过棉帽们往道路两侧扫视。
庄婉妍咬咬嘴唇,眉眼弯下来,“不用单独找。”
“咱们不是也没事么,随便逛逛。”盛景明随口说着,眼睛却不放过任何一个摊位。
拐过锣鼓喧天的戏台,人群骤然稀落下来,也没了多少摊位,盛景明叹口气,正要牵着妹妹的手离开。
角落里一辆孤零零的老旧三轮车闯入视线,守摊的老婆婆错开身体,三轮车斗上的东西露了出来,黄彤彤,润乎乎,方方正正一大块,中间还嵌着红褐色的果脯,微微颤动着,豌豆的香甜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孔——是砂糖馅儿!
“婉妍,找到了,在那!”盛景明声音拔高,拉着妹妹几乎是扑了过去。
“奶奶,要一块砂糖馅儿,三块钱的吧。”人还没站稳,声音已先到。
老婆婆应了一声,慢悠悠从车斗里抽出一把长长的、薄薄的刀片,“奶奶啊,挤不进去人多的地方,亏你们还能找过来哈。”
刀尖轻轻一点,顺畅陷进去,切面平滑弹润,仿佛要滴出水来。
方方正正的砂糖馅儿放进磨得包浆的黄铜色秤盘里,老婆婆小心翼翼提溜起秤杆,榆树皮一般布满皱纹和黄褐斑的老手颤巍巍扒拉着秤砣上的细绳,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眯缝起来,凑进去看那深褐色硬木上早已磨损暗淡的细小铜星,嘴唇无声翕动计算着,“嗯,三块五,给三块钱就成。”
庄婉妍捧着沉甸甸,足足有两只手掌大的鹅黄色豌豆砂糖馅儿,直舔嘴唇。
“姐,你吃。”还是先让给姐姐。
“你吃吧。”盛景明帮妹妹一缕缕往耳后别挤散的头发,摘下她歪掉的绒线帽重新戴好。
“不要,你咬一口嘛,这里夹着柿饼呢,你尝尝嘛。”
盛景明只得张开嘴,用门牙嗑下一小块。
甜香、凉润。
“好吃!”
庄婉妍笑起来,比自己吃了砂糖馅儿还开心。
听唱戏眉头紧皱、看杂耍举手拍掌、扔飞镖哈哈大笑。
姐妹俩像两尾游进快乐漩涡的小鱼,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尽情飘荡。
太阳渐渐西沉。
四点半的时候,盛景明拉着妹妹的手走出大门,站在庙会出口处那块写着「出入平安」的木牌下,伸长脖子往北瞅。
和爸妈约好了四点半大门口见,眼瞅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跑到五点,还是不见三轮车的影子。
一次次张望,一次次落空。
盛景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姐,俺妈和大伯咋还没回来?”庄婉妍看着手里没吃完的砂糖馅儿,眼神飘忽。
“没事,他们不是说还去买几身衣服吗?可能耽误了。”
盛景明嘴唇轻颤,说着话瞥到一个扎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闪过。
“诶,冰糖葫芦。”
大爷的脑袋从草把子后探出来,“买冰糖葫芦?来了。”
冰糖葫芦刚拿到手里,人群一阵躁动。
“咋回事?”
“出车祸了,一辆三轮车撞上石墩子翻到大沟里了。”
“啊,严重吗?”
“一男一女,估计都没命了,沟太深了,三轮车砸身上了。”
“啪嗒——”盛景明手里的冰糖葫芦掉到脚面上,糖壳碎钻进棉鞋的系绳里。
两颗山楂晃晃悠悠滚落到一旁。
盛景明抬起头,惶惶然对上妹妹的眼神,瞳孔中看到彼此一致的猜测和担心。
“走,去看看。”盛景明拽紧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往北侧路口跑。
庄婉妍一声不吭绷着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塑料袋里的砂糖馅儿,平整润乎的砂糖馅儿渐渐变成一团黄泥。
路口西侧是个大坑,要建一个人工湖,坑挖得足有七八米深。
大坑边缘已经围了两圈人,嗡嗡作响。一辆警车,蓝光闪不停。
盛景明冲开人群。
坑底,触目惊心。
那辆熟悉的蓝色三轮车像被一只巨手捏扁的玩具铁盒,倒扣在坑底,铁皮狰狞支棱着,一个车轱辘还在空转。
天宁区裕华市场精心挑选的黑色皮夹克从车斗里露出一角,皮夹克里的人已经血肉模糊。血泊旁是李芬枣泥红的棉帽和披头散发、黏糊糊的脑袋。
“妈——”
一声尖叫,砂糖馅儿高高抛起,庄婉妍猛然从盛景明的胳肢窝下钻了出去。
“婉妍——”盛景明伸手没拽住,眼看着妹妹顺着土坡滚下去。
膝盖一软,盛景明滑了下去。
“妈。”
“爸。”
浑身泥巴的两人扒开警察冲到三轮车前。
盛有良和李芬被压在车斗下。
“爸,爸,婶,婶。”盛景明歇斯底里撕喊着,披头散发抬三轮车。
“孩子,孩子,这是你父亲是吧?”一个警察弯下腰询问。
“妈,妈。”庄婉妍张嘴大叫,“姐,姐,俺妈睁眼了。”
盛景明一听,赶忙跪过来。
“婶,婶,你咋样?你咋样?”
李芬脸上全是黄泥和鲜血,发丝凌乱粘在额头,眼皮掀开,张嘴,吐出个血泡。
“妈,妈。”庄婉妍咧着嘴用棉袖帮母亲清理脸上的污渍。
盛景明浑身打颤,泪水直往外涌,扒着李芬的肩头轻摇:“婶,婶。”
“哈——”李芬张大嘴呼吸,胸脯起伏,鲜血从嘴里直往外冒。
“抬三轮车啊,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爸妈抬起来三轮车吧?”盛景明转身跪到警察面前拽住他的衣襟磕头。
额头“咣咣”砸到泥地里。
一个女警冲过来抱起她,“孩子,不能抬呀,会加重失血,救护车马上到。”
“这怎么办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爸妈啊......”
“救救我爸妈啊。”
“姐,姐,俺妈叫你。”
听到妹妹喊,盛景明又赶忙起身跪趴过来,攥住李芬扬起来手。
“婶,我在,我在。”
李芬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大到眼珠几乎要蹦出来,直盯着盛景明出气,“嗬......嗬......嗬......”
“婶,我在,我在呢。”盛景明看向那只攥紧自己手腕的手,沾满血污和泥巴,本是柔弱的,此时却像铁钳一般有力。
“明......嗬......嗬......”烧火木风箱拉扯般的可怕喘息越来越急促,李芬僵着脖颈,脑袋抬离地面。
她的眼睛、鼻孔、耳朵,也开始慢慢流出鲜血。
“120快到了吗?”一个警察急喊。
“快了,快了。”
“婉......婉......”李芬嘴里汩汩往外淌鲜血,转头盯向女儿,浑浊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一种烛火般的光芒。
“妈,妈,我在呢。”庄婉妍已哭成泪人,攥住妈妈要扬起来的手。
李芬像是拼尽了全力,攥紧两个女儿的手往一处牵。
“妈,妈。”庄婉妍哭得看不到眼睛。
盛景明低头看,李芬拉着自己的手盖上了妹妹的,登时咬住嘴唇,仰头痛哭。
“哈,哈,明,明......”李芬嘴唇颤抖,血沫喷溅,喘着气想说话却吐不出完整字节,大眼珠死盯着盛景明。
“明,明明,婉,婉......”
盛景明绷住嘴,使劲点头,泪水扑簌簌往下掉,一字一顿:“婶,我知道,我知道!”
“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婉妍!不会让她受一点欺负!”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话没说完便趴在三人的手背上嚎啕大哭。
“好,好,好——”得到了放心的保证,李芬肩膀松下来,勾起唇角要笑,突然又急促喘起气来,鲜血决堤般从嘴里往外涌。
“妈,妈。”庄婉妍脸上眼泪鼻涕纵横,大喊着晃母亲。
“好闺女,听你姐,听你姐......的。”
“嗯,妈,我听我姐的,我听我姐的。”庄婉妍泪水直流,呼吸短促。
“妞……妞,我……乖……”伸向女儿脸颊的手猛地一扬,李芬像被噎了一下,直起脖颈,眼睛瞪大盯紧女儿,瞳孔猛然一扩,倏地泄了力,脑袋重重摔到泥地里。
“妈——”庄婉妍大叫。
“婶——”
“妈——”
一滴浑浊的泪从李芬瞪大的眼睛里缓缓滑落,滚过女儿为她擦拭干净的皮肤,渗到她身下冰冷、暗红色的泥地里。
庄婉妍的哀鸣撕心裂肺。
120到达,医生摇头。
初五,盛景明和庄婉妍,没了爸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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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