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妍。”
盛景明张开手臂拥抱住像颗小炮弹一般冲过来的妹妹,抱起旋转一圈,眼尾微微下弯,原本疲惫的瞳孔漾开一圈柔光,鼻梁的那颗小痣都生动起来,“等很久了吧,看你脸都冻红了。”
“刚来一会。”庄婉妍声音清脆软糯,脸庞红润,大眼睛笑起来像一朵初绽的野花,带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然与质朴。
“是不是长高了?我怎么感觉重了点呢。”
“没有吧,”庄婉妍站直身体,右手掌伸平从头顶抹到姐姐怀里,“还是到你胸口这,应该还是一米四。”
盛景明捏捏她的脸颊,鼻尖蹭鼻尖,笑容从眼角浸润到眼底,“那就是胖了一点点。”
“可能吧。姐,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盛景明抱住庄婉妍温软的小身体,任由她冰凉的小脸蛋贴上自己的下巴,熟悉的、混和着廉价儿童洗发水、独属于孩童的香甜气钻入鼻孔,她不禁闭上眼感受她的依赖和喜悦,嘴角高高扬起。
“汪——汪汪——汪——”一条小黄狗急切吠叫着,钻到盛景明腿侧,贴着她的裤角磨蹭,尾巴忽闪忽闪摇得像螺旋桨。
盛景明低头,目光从高处温柔倾泻下来,勾着唇角蹲下身揉搓小黄狗的脑袋打招呼:“豆豆,你也来了呀?”
豆豆一身土黄色的短毛,黑鼻头湿漉漉,看盛景明回应,抬起前爪直往她身上扑,干净的羽绒服马上落下几处泥印子。
“豆豆,下去,你看把姐的衣服都弄脏了。”庄婉妍呵斥。
“没事。”盛景明抓起豆豆的两只前爪放到鼻尖碰碰,“豆豆,你还记得我吗?”
“汪——汪汪——”豆豆似乎通晓人性,脑袋抵住盛景明的手背蹭不停。
“它怎么可能忘?忘了我就不要它了。”庄婉妍也蹲下身揉搓豆豆毛茸茸的脊梁,“豆豆,你是不是也很开心?姐回来了。”
豆豆“呜、呜、呜——”回应。
“就你们俩么?你骑车过来的?”
“俺妈也来了,她去买豆皮了,咱家的三轮车在那边。”庄婉妍说着站起身要拉姐姐的行李箱。
盛景明急忙挡开她,“有点重,我来。”
半旧银灰色人力三轮车停放在马路边,车漆斑驳脱落,轮胎上粘着新泥巴,但车身干干净净,车把上绑着两只手缝的大红色棉手套,车斗里一床红缎面薄棉被整齐叠放在两个小马扎上。
“俺妈说风大,让咱们俩蒙头上。”庄婉妍说着爬进车斗,抱起被子,给行李箱腾位置。
“你坐上吧,我骑着去找你妈。”盛景明先解下行李箱顶的塑料袋,再按下拉杆,抱起放进三轮车斗,登时车斗里就满满当当了,掏出卫生纸擦擦行李箱,接过被子放到行李箱上,弯腰抄起来小黄狗。
“姐,你围巾散了。”庄婉妍站在车斗里,抓着围巾帮姐姐缠绕。
盛景明低头配合。
缠好围巾,庄婉妍又帮她重新戴好绒线帽,往帽檐里掖掖碎发。
“你坐好哈,我骑了。”收拾停当,盛景明把小黄狗放进妹妹怀里,跨上车,弓腰用力。
“庄婉妍,你也来买东西吗?”
一个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带着个小女孩路过,小女孩冲庄婉妍摆手打招呼。
“不是,来接俺姐。”
“景明回来了呀?”中年妇女跳下自行车,眼睛往三轮车斗里瞟。
“是,婶,你们来买东西哈。”盛景明按下手刹,停下车打招呼。
“嗯,给丹丹买点零食,她馋了。对了,我看见你芬婶了,好像去路口那家超市了。”
“好,那我们过去了哈。”盛景明瞥一眼对方挂在车把上的提篮,半篮子花生、瓜子和红苹果。
回头看妹妹,小丫头也正盯着人家提篮里的东西看。
“婉妍,咱们家买花生、瓜子了吗?”
“花生有,咱自己炒的,还是我烧的锅呢。”
“哦,是嘛,真是小厉害了。”盛景明夸赞着脚尖用力,三轮车翻过一个大坑,晃悠悠往前行。
腊月二十,按习俗蔡口不逢集会,但因为临近春节,大街上还是出了不少摊位。人们裹在厚棉服里,哈着冷气,或推着自行车,或蹬着三轮车,或干脆步行,背着化肥袋子或者挎着竹篮,淌在坑洼不平的泥水路上,围着摊位打转。
待骑到一处卖春联的摊位,盛景明放慢车速,两颗老槐树之间的长绳上挂满了红,寒风掠过,几百张春联、福字、灯笼滴溜溜转,“哗啦啦”作响,新鲜墨汁混合着劣质金粉味直撞鼻腔。
“姐,俺奶奶还没过三年呢,不能贴红。”庄婉妍看姐姐往摊位瞅,提醒。
“不买,就看看,真热闹。”
“豆腐,豆腐,卤水豆腐。”老大爷浑厚的嗓音穿透寒风传来。
“这都买过了吧?”盛景明停下蹬车,回头问。
“都买过了。姐,你不知道,今年买了多少东西?!光猪大腿都买了两条。”
“两条猪大腿?”盛景明瞪大眼睛。
“嗯,俺大伯买的,这么大的猪腿。”庄婉妍展开双臂从前面画到后面比划。
“还有牛肉、猪头肉、猪肝。”
“对了,姐,还有大虾,这么长。”庄婉妍两根食指扯老远,小脸涨到通红,眼睛里的光几乎要迸溅出来,“都是俺大伯买的。”
庄婉妍口中的“大伯”就是盛景明的父亲盛有良。
踩在脚踏上的双脚停下来,盛景明眉毛轻皱,瞳孔微微收缩。父亲可是出了名的节省,袜子都只有上边一面的,脚底烂光了都不舍得买。吃面条都不舍得放盐的人这次居然这么大手笔?
思索片刻,她摇摇头,回头继续问:“那就是都买齐了呗?”
“嗯。”
“就没买瓜子?”
“家里有花生。”庄婉妍小声重复。
“你不是爱吃么,前面就有,咱们秤几斤去。”
两张木板摆在三张长条凳上撑起的零食摊位旁,身穿黑色厚棉服,头戴绿色火车头棉帽的老大爷弯腰收拾着,七八个油渍麻花半敞着口的塑料袋里盛满瓜子、花生和五颜六色的糖果。
“大爷,瓜子多少钱一斤?”盛景明跳下三轮车,转身把庄婉妍从车厢里抱出来。
“汪——汪——”豆豆对着两个小主人轻吠,没人注意它,它绕着车斗转了两圈,踏上车沿,样式几次后终是蹦了下来。
“三块钱一斤。”
“这都是什么味道的?”
“仨味哈,甜的、咸的,这个是原味的。”老大爷擤把鼻涕,甩到地上,手指在棉鞋邦抹抹,扒开塑料袋口,“都是大瓜子啊,紧尝。”
“紧尝”的意思就是随便尝。
盛景明每个口味都捏了几颗递给妹妹:“尝尝,看买什么口味的?”
庄婉妍认真嗑起来:“嗯,我喜欢吃甜的。姐,你不是喜欢吃咸的吗?两样都买一点吧。”
“甜的三斤,咸的一斤。”
“买这么多?”
“我也能吃甜的,放假没事嘛,在家看电视时嗑瓜子。”
付完钱,瓜子放进车斗里,盛景明帮庄婉妍重新掖好围巾:“吃苹果吗?咱们去买苹果。”
“俺妈买了。”
“那都是走亲戚的小苹果吧,咱们去买几个大的去。”说着话盛景明抬腿骑上三轮车。
大红苹果放进车斗,盛景明正要再问话,看到妹妹冲她背后摆手。
“妈。”
盛景明转头,看清来人,笑容绽开:“婶。”
“明明到了啊,我这也买好了。”李芬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并没有多少东西。大风吹起她的红围巾,飘成一条直线。香芋紫短袄,黑色长裤,深棕色半高跟皮靴,干净利索。身材薄俏,长发低马尾,脸颊有些皴裂,笑起来眉目慈善。
“妈,这次买到豆皮了啊?”
“嗯,高低买到了。”
“这个不好买吧?”盛景明看着袋子里金灿灿薄如纸的豆皮,一字眉微动,是稀罕物。
“跑几趟了,现在卖这个的少。没它,豆皮卷肉还真做不成。”
“就妞妞这丫头嘴馋,爱吃这一口。我看以后嫁出去,谁给你做。”李芬瞪女儿,语气抱怨,眼神宠溺。
“哼。”被瞪的人皱眉跺脚,“别再喊我妞妞啦,我姐都改口了,你还喊妞妞。”
“哦,对,对,忘了,忘了。”李芬忙不迭点头,点完又摇着叹气,“真是,大了就是大了,喊了十年的乳名都不让喊了。”
“我明年就上初中了,以后不准再喊这个名字了。”
“好,好,好,婉妍,庄婉妍,行了吧?”豆皮放进车斗里,李芬转头向盛景明提议,“对了,明明,你爸在谢店路口那边给你做泡泡果呢,咱们骑到那看看吧?”
“行,婶,您坐后面,我骑。”盛景明抓住车把。
“你和妞……婉妍坐后面,你不认路,不知道在哪。”李芬说着往车斗里赶两人。
走了十几年的小路,怎么能不认得呢。
热流从心底涌出,直冲眼眶,盛景明赶忙深吸一口气压制,紧握住车把,“您坐后面指挥,我年轻我来骑。”
三轮车载着两个人的话还是有些重的,县道还好,乡道上坑坑洼洼还有淤泥,骑不动。
“哦,婶才刚四十,你意思是婶老了?”李芬正正枣泥红厚棉帽,重新缠绕好红围巾,扬手把盛景明扒拉到后面,“赶紧坐好。”
神情是故意板起的面孔,嘴角还没抿成直线。语气是不容反驳、长辈特有的、带着疼爱的命令。
行李箱竖起来推到车斗后边,两个小姐妹挨坐在一起。
“两人把被子蒙上哈,风大。”
“你看看你,本来三轮车就小,还非带豆豆,让它下来跑。”
叮嘱一句批评一句。
“就带嘛,豆豆也想我姐了。”庄婉妍撅着嘴争辩,“它跑那么远会累着的。”
“你就当给它锻炼身体,你看看它,吃得肥的。”
“我不,我就抱着豆豆。我们豆豆年龄大了,是老人家了。”
豆豆似乎听懂在非议它,往小主人怀里蜷缩得更狠了。
盛景明轻笑出声,抬手帮妹妹整理额前的碎发,“才六岁好吧。”声调像蜂蜜缓缓流淌。
“都六岁了,它能活到十岁吗?”
“且能活了,能活十七八年呢。”
弓着身体踩车的李芬被两个小姐妹的聊天逗乐了:“等明你出嫁,豆豆还能给你送亲呢。”
“谁要出嫁,谁要出嫁,我才不要嫁人。”被调侃的小女孩不乐意了。
“好,好,你不嫁人,你不嫁人那以后跟谁过?”
“就跟着你过。”
“那我要老了呢?”
路禹方言,“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那我就跟着我姐过。”
“小倔丫头。”
笑骂完女儿,李芬腰背前倾压向车把,棉袄下的肩胛骨随着蹬车动作而隐约浮动。老旧三轮车摇晃两下,越过一道沟坎,“吱吱嘎嘎”往前行。
铅灰色云层依旧厚厚堆积在头顶,墨绿色麦田像铺的绒毯在脚下延伸,北风裹挟着尘土从脸庞刮过,盛景明凝望着眼前微微佝偻的背影,眼眶渐渐湿润,就是这个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瘦削的肩膀,像座沉默可靠的山峦般,给她筑起了一处避风港。
十三岁那年,她上初二,母亲离世,父亲带着不合适,就让她住到后院的芬婶家。李芬新寡,带着四岁的女儿生活,心软接受了她。
从普通的借住,到后来的关怀备至,大家都说是因为李芬和父亲有了那方面的意思,才对自己视如己出。但盛景明知道不是,是李芬生就慈悲心肠。
六年处下来,不是母亲胜似母亲,不是亲妹妹胜似亲妹妹。
握在掌心的小手动了动,盛景明回神,微微侧头,下巴温柔蹭过庄婉妍的头顶。
“冷是吗?”
“有点点风。”庄婉妍往盛景明怀里挤。
“来,蒙上被子。”红缎面薄棉被抖开,盖过两人头顶,“这样暖和没?”
“哈哈,暖和了。”庄婉妍窝到姐姐怀里笑,豆豆有样学样,也钻过来,“呜,呜,呜——”
亲手缝制的棉被,带有阳光暴晒的味道,像一道坚实的壁垒,将所有冷风、严寒结实挡在外面。
“掖好。”盛景明抬手帮庄婉妍拉拉被子,搂紧她。
她想像芬婶对自己一样,把这份呵护和温暖延续给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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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