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低垂。
冷光下,「亭州大学医学院」白色木质招牌边角坑洼不平,魏碑体校名黑漆斑驳。
铝合金伸缩门蜷在一侧积有残雪的凹槽里,锈迹斑斑的咬合轨道像条冻僵的蜈蚣趴在结霜的过道上。
狂风挟卷着树叶从门前刮过,中年发福保安裹紧军绿色大氅走出岗亭观望,几声咳嗽后嘴边泛起一团白雾。
“你坐火车还是汽车?”
“我先去总部汇合老乡。”
“走了哈,来年见。”
“寒假愉快。”
“提前拜年。”
“……”
一波接一波的大学生们,脑袋缩在羽绒服的帽子里,脸庞冻得通红,眼睛亮晶晶,像挣脱了樊笼的鸟儿,脚步轻快,迫不及待,谈笑打闹着跨出校门。
“咕隆、咕隆、咕隆……”
行李箱的塑料轮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滚出密集欢快的音符。
“咔嗒——”
黑色磨砂面半旧行李箱在轨道上颠簸一下,立在箱顶的粉色纸袋朝一侧倾斜,几本书“哗啦”散到地面上,溅起一层薄土。
《小升初基础知识大盘点》《古文观止》滑到路边,《安徒生童话》的书页在风中快速翻动。
一双手及时捡起它们,秀气白净,女孩子的手。
褐色短款平底皮靴,深蓝色牛仔裤,黑色羽绒服。女孩身材清瘦,姿态挺拔。即便是弯腰捡书,脊背也没有完全垮塌下去,而是屈膝半蹲,微微低头,绷着一股不易弯折的劲儿。在裹着臃肿冬衣、喧嚣闹腾的年轻人中,显得格外疏离沉静。
“啪——啪——”
女孩弹掉书本上的尘土,打开印有卡通图案的粉色纸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浅灰色毛绒玩具,大耳朵、小眼睛、尖嘴巴、短胳膊、短腿,是个呆萌的小老鼠。三本书依次插进纸袋里放正,毛绒小老鼠仔细放进去卡住。
“盛景明。”一声呼喊。
收拾好纸袋的人抬头,灰色绒线帽下,黑色长发过肩,垂落在锁骨处。鹅蛋脸,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一字眉顺着眼眶骨自然落下,弯成了平柔眉。高鼻梁旁有颗小痣,表情变幻间,分外动人。淡淡琥珀色瞳孔望过来,温煦柔和。
骨相美女。
“你也是10点55那趟车吗?”打招呼的女孩走近。高马尾,微胖,裹在蓬松暄腾的白色羽绒服里,像个移动的大雪球。她身边还伴着一个身材高挑、锁骨发的美女,看盛景明望过来,微微颔首。
“是,K1931。”盛景明低头扶正行李箱顶的粉色纸袋,四指扣压住提手,向前迈步。
“我和黎璇也坐这趟车。”高马尾女孩微微侧头瞟一眼身旁的美女,转回的眼神扫过粉色纸袋,倏地一闪,“这你都买了什么啊?啊,毛绒公仔,看着好萌啊。”
话没说完,手已经从饱满的羽绒服口袋掏出,揪住了小老鼠露在袋子外的大耳朵。
一字眉动了动,盛景明扯出微笑,腼腆道:“是。”
“是什么呀?看着像小老鼠,我能看看吗?”
眼神垂下来,睫毛扑闪几次,盛景明停下脚步,打开纸袋。
“哇,好可爱的小老鼠啊,毛毛好软,在哪买的呀?”圆润的胖手捏了捏小老鼠软乎乎的肚子,又揉了揉毛茸茸的脑袋,高马尾女孩眼睛笑眯成了缝。
“天宁区那边。”
“裕华市场吗?”
“是。”
“哪一家啊?我老逛那里,怎么没发现有啊。”
“美食街南口出去右手边,「笑笑甄选」”
“哦,我知道了,炒酸奶旁边那家。她家东西老贵了,这得多少钱?”
“95。”
高马尾女孩登时撑开眼睛缝,黑眼珠几乎要蹦出来,眉毛拧成川字,举起小老鼠正面反面来回看,“95元?我的天呢,盛景明你也太舍得了!这送给谁啊?”
“我妹妹。”盛景明说着想起那个像小尾巴一般粘着自己的人儿,微微垂下眼帘,轻抿的嘴唇弯起了弧度。
“妹妹?啧啧,真舍得,你可真疼你妹妹。”
高马尾女孩抱着小老鼠爱不释手,盛景明迟疑片刻,举手示意,要收回。
接过小老鼠,盛景明小心塞进粉色纸袋,提起行李箱迈上公交站台,绕过人群,走到另一边去看公交站牌上的信息和旁边层层叠叠贴满的小广告。
“啧啧,我可不舍得花这么多钱给我妹妹买。”高马尾女孩瘪着嘴摇头。
“抠门。”跟在她身边的高个美女黎璇斜了她一眼。
抱鼻哼一声,高马尾女孩盯两眼背转身查看站牌路线的盛景明,胳膊肘捅捅黎璇,压低声音:“诶,黎璇,你看盛景明还是那么内向哈,又缩那边去了。”
黎璇剜她一眼,“人家腼腆,你就别逗她了。”
高马尾女孩不以为意,“我哪是逗她,我是关心同乡好吧。她是哪哪都好,长得好、身材好、性格也好,就是太闷,你说她咋就不爱说话呢?”
“人家是喜欢安静,你能不能别闹?”
“盛景明,还研究那破车次呢?6路和8路都到。”立刻开始闹,高马尾女孩扯开嗓子喊。
黎璇翻个白眼。
盛景明转回头,要勾出一个微笑,嘴唇抿了抿,没有挑起来,往帽沿里拢拢头发,低头整理粉色纸袋,已经整齐到无处下手了。
“哎,你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啊?”刚坐上公交车,高马尾女孩又开始盘问盛景明。
“一般吧。”盛景明低头挪挪身旁的行李箱,提起粉色纸袋抱在怀里。
“我是要死了,基础化学这个鬼东西,我是一点学不会。那个高数更不用说了,半学期了都不明白那几个符号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们临床医学生,安排学什么高数啊!真要死。”
“前两年都是基础学科嘛。”盛景明说完又低头看怀里的纸袋,把小老鼠支棱出来的耳朵按进去。
“下学期是不是就有人体解剖了?”黎璇看向盛景明。
“是吗?我的天呢。我怎么报医学了,还是五年。真要死。”高马尾女孩摇头。
“下学期组胚、系统解剖都有。”盛景明有问有答。
“还有生理、生化、病理呢。人都说三理一化必有一挂。马春晓同学,更难。”黎璇胳膊肘捅捅高马尾马春晓。
“啊,真要死。”马春晓又骂,一脸哭丧躺到公交车的蓝色塑料椅背上,“谁能救救我啊?”
盛景明笑笑没有再接,转头看窗外,似乎又要下雪了,天空灰蒙蒙罩在城市上空。
五六层高的楼房挤满道路两侧,外墙斑驳,有些墙皮已经剥落,露着里面发青的砖块。几根电线杆歪斜插在路边,一缕缕电线黑乎乎缠绕在一起扯在半空。街道拥挤狭窄,零星几个路人,抄着手裹紧棉袄,低头匆匆赶路。摩托车和三轮车喇叭齐鸣,吆喝着开过来,碾过高低不平的路面,颠簸晃悠。
普通三线小城常见的风景。
商铺大多都已打烊放假,卷帘门一扇扇垂落。
毕竟最重要的节日——春节,还有十天就到了。
路禹市是个地级市,K1931从亭州到路禹市2个小时15分,票价28元。
抬头看看「路禹」的站牌,纵然蓝底白字已被岁月冲刷到模糊不清,盛景明依然扬起嘴角,戴上毛线帽,缠好围巾,拉起行李箱,快步走向出站口。
一过闸机,五六个中年男女像饿了几天的鱼群闻到血腥一般,快速围拢过来:
“姑娘,去哪里?这有快车,坐不坐?”
“去新和不?”
“美女,去不去永登?马上发车!”
“祁县走不走?就差一位,直接上高速!”
“禹城西关去不去?”
盛景明抬头瞟了一眼喊“禹城西关”的人,人群外满脸疲惫的胖大叔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烟卷猛地戳进嘴里,腮帮深深凹陷,瞬间燎去半截灰烬,手腕一甩,烟蒂掼到脚下,沾满泥巴的旧皮鞋随即碾上,胡乱拧两下,浓烟吐出还没散去,人已经撞开白雾窜了过来,拽住盛景明的行李箱拉杆:“来,姑娘,我帮你拿行李。俺到西关,车马上走,马上走!”
“不用,谢谢。”盛景明躲开伸来的手,提起行李箱快步下台阶。
“公交站台远着呢,还得过广场,雪还没化完,都是水,你这拉着行李箱不好走啊。”
“再说公交慢,得两个小时才到西关呢,我这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走吧,收人家都是10块,你给8块就成。”
“姑娘,走吧,走吧......”大叔胳膊挥舞着推销,两条腿倒腾飞快追赶,像被狗撵的鸭子,从台阶上划拉下来。
“真不用,谢谢。”盛景明头也不抬,下了台阶,拉起行李箱飞快穿越广场。
看着飞奔跑走的身影,大叔磨磨牙,一脸悻悻然,“嘎”提上来一口痰,喷出好远,正要咕哝,一转头看到有个小伙子走过来,马上堆起笑脸,“兄弟去哪?”
“汇县。”
脸色一怔,旋即堆上笑,大叔摸上行李箱:“去,坐我的车,已经满了,马上开!”
五分钟的时间,盛景明就从广场穿了出来。之所以不坐这种凑上来拉人的车,是因为曾经被骗过,说是马上走,要等半个多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直到人拉满才会走。或者是把你拼到别的车上,来回倒腾。比公交车还慢,最关键的是价钱贵。
公交车只要2元。
逃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站台上铁质顶棚锈迹斑斑,好几处已经破损开裂,在寒风下颤抖摆动,呼啦作响。一群人穿着厚重的冬装,戴着棉帽,伸着脖子,张望着道路北侧,咳嗽声、说话声、车辆鸣笛声,格外聒噪。
站牌的玻璃罩内,路线模糊,文字勉强可认。
盛景明挤在前面辨认,“2路车,禹城西关,1、2、3......16站。”嘴里念念有词。
“2路到了!”一声低喊,像在沉寂的湖面投了一块巨石。
一群人闻声从石砖脱落的站台上抓起大包小裹,蜂拥踏下来,挤到一处。
公交车,像从大沙场里钻出来一般,下半部分全是灰尘泥土,已经辨认不出颜色。
两道狭窄的车门一开,人群和行李,开闸泄洪般,一股脑往里涌。
“先下后上!”
“先下后上!”
售票员脑袋钻出玻璃窗,脸皱成一团,举着小喇叭吆喝,嗓音沙哑。
“我的箱子,你先别上,我的箱子。”
“你怎么回事,踩到我脚啦。”
“让我下去!让我下去!我还没下去呢。”
“你拽我包干嘛,松开,松开!”
“上不去了,上不去了!满了,等下一辆,等下一辆!”小喇叭又开始吆喝。
外出打工人员返乡,归家心切,谁也不愿多等,钻入每处缝隙,几乎要塞爆车厢。老旧公交车如同一个不堪重负的老牛,喘着粗气启动。
盛景明提着行李箱卡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四周全是人头。
“买票,你哪里?”售票员语气焦急烦躁。
“北关路口。”
“2块。”
“你哪里?”
“我买过了。”
“你什么时候买过的?票呢?”
“挤掉了!我在路宇超市那上车的,你忘了,我还问你到锅炉厂在哪站下,你说在化肥厂下。”
......
嗡嗡嗡,车箱吵不停。人挤人,像沙丁鱼罐头。口臭、脚臭、体臭,熏得盛景明几乎要背过气去。
一个小时二十分后,「禹城西关」站台旁,公交车门“嗤——”一声颤微微打开。
盛景明被人流裹挟着挤出车厢,绒线帽歪斜着挂在脑袋一侧,帽檐下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褐色羊毛围巾早已松散,一端垂在胸前,另一端拖在屁股后。冷风迎面灌来,她打了个寒战,低头看看挤得皱皱巴巴裂开口的粉色纸袋,戴正绒线帽,缠好围巾,走到路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重新规整。
行李箱里一半是衣物,另一半是糕点类的小吃。
抽出塑料袋,抖抖甩开,拿起一件黑色皮夹克装进去,腾出些空,再把粉色纸袋里的小老鼠公仔放进去,三本书平铺在上面。
整理完后,盛景明合上行李箱拉链,把装着皮夹克的塑料袋系在行李箱拉杆上,站起身朝一辆小面包车走去。满是灰尘和泥巴的小面包车像快报废了一般,瘪在撒满烟头和垃圾的路边。
放着动感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小面包车一开三颤,行驶在灰尘飞扬、路标模糊的县道上。转弯、变道、刹车,避让着四处乱窜的三轮车、摩托车,鸣笛声响不停。
道路两侧大多是两层高的楼房,楼上住宿生活,楼下做个小买卖,小县城郊区临街的房子大抵如此。楼房后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苗地,白霜覆盖的田垄间,青尖倔强探着头。
过了城郊就是农村,一块接一块的麦苗地,青纱帐般连绵不尽。
盛景明要去的终点是蔡口镇路口,在那里会有推着三轮车等待她的李芬婶和妹妹庄婉妍,坐上三轮车,三十分钟就会到家——盛庄村。
蔡口镇是个不大的小镇子,一条不到300米的主街,几乎涵盖了农村人生活所需的全部店铺和摊位——超市、电器店、理发店、小服装店、五金建材、饭店......招牌红底白字、白底红字,破败不堪。
寒风刮过,一层薄土四散飘落,更是凄凉凋敝。
“姐——”
盛景明提着行李箱刚跳下车,踉跄中还没站稳,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脆喊。
直抵心间。
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破漫天浮尘,飞奔过来。
红色绒线帽下两条麻花辫欢快翘起,把周遭灰蒙蒙的阴霾景象撞开了一道豁口。
黑棉裤,红靴子,干干净净。
弯成月牙般的眼睛清澈地映出人影,亮得像是大雪后的太阳。
——没有霸道总裁,没有高冷御姐,两位女主,出身平凡,在泥泞中彼此依靠,互做灯塔。
——是姐妹情?是母女情?是情窦初开?是悸动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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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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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