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越野车如猎豹一般驰骋在奇山秀谷间,似追赶时间的人间客。
迟星倚在后排车窗上,半梦半醒。
盛夏山野似光影流动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像披了一层星光。
这一天是2021年,8月22日,中元节。
迟星第一次去孑岛。
他昨晚几乎没睡,用手机搜了半宿的“孑岛”,依然一无所获。
这地方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孑然无痕。
迟星起了个大早,转了两趟班车,在藏君山下车,随后上了这台越野车,整整六个小时过去了,孑岛依然没有到达。
车身颠簸了一下,迟星的额头磕在玻璃窗上,醒了。
玻璃上不知何时已蒙了一层白色水汽,迟星抹开一小片,发现车子已经开进了一条林间小道,迷雾笼罩着一切。
雨刷“咯吱咯吱”响着,迟星有些心慌,扶着椅背问寸头司机:“请问,还有多远?”
寸头嚼着口香糖:“雾大,山路不好走,最快天黑才能到达。”
内后视镜里,少年肤色冷白,眉目清隽,脸上带着稚气,像一盒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糯米糍,嫩嫩软软的,却透着一股冷意。
寸头将车内温度调高些,问道:“穆尘没和你说么?”
穆尘,负责与迟星签订助学协议的方氏基金代表。
迟星道:“没有。”
寸头道:“车后座有吃的,饿了就自己拿,也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喜欢什么,随便买的。”
迟星看了眼那一大箱子零食,够吃一个星期,但他没有胃口。
前方仍是一片浓雾,望不到尽头,路很窄,堪堪够一辆车通行,两侧是高高的水杉林,挺拔而密实,树冠消失在白雾中。
忽然,车身猛的一歪,溅起的泥浆甩了满窗子。
扑棱棱,惊起林间一群黑鸦。
迟星吓了一跳。
“坐稳。”寸头提醒道。
“好的,谢谢。”迟星道。
“笃~笃~”
是信息来了。
迟星划开屏幕,是石南村的大学生村官,姜阳生,替迟星对接这次协议的代理人。
[姜阳生:到了么?]
[迟星:还没,挺远的,这地方好偏。]
[姜阳生:协议我请律师看过了,确定没有问题,预付款也收到了,但是那个孑岛,有些奇怪。]
[迟星:怎么奇怪?]
[姜阳生:我请天地图的朋友查了下,数据库里根本没有这个地方!按道理天地图的数据是最全面最精确的……不过也许是他的查阅权限不够。总之挺奇怪的,你小心一点,手机保持开机,有问题随时打给我。]
“聊天呢?”寸头突然说话,迟星又吓了一跳。
寸头继续道:“到了岛上就没信号了,有什么要交待的事,先交待清楚。”
迟星后颈凉飕飕的,交待啥,交待后事啊?
迟星的脸更白了。
寸头又瞅了眼内后视镜。
镜子里的少年显然被唬到了,漂亮的五官凝在一起,嘴唇发白,眼里星光点点,一副禁不起吓的小少爷模样,偏偏他一身旧校服,怀里抱着个旧背包,单单瘦瘦的,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和他娇生惯养的模样形成强烈反差。
寸头安抚道:“你别害怕,我的任务就是将你平安送到孑岛,包你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迟星重重吸了口气:“好的,谢谢。”
寸头道:“别总谢我,受不起。”
说罢一脚油门,越野车冲破迷雾水杉林,驶进了一条荒废的跑马古道。
车轮扬起长长的尘雾,迟星看见前方有一座废墟古城。
城中荒草长了一人高,一块石碑掩藏在路边荒草中。
迟星趴在车窗上,透过泥渍斑斑的玻璃,念出了石碑上的字。
“龙泉。”
“很多年前这里是一座繁华皇城。”寸头说道,“据说,当年一把大火,将整座城烧成灰烬,没留一个活口。”
野草划过玻璃窗,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迟星的目光随着窗外的废墟移动着,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他仿佛看到了满城焦尸的惨状。
“是屠城吗?”迟星声音凉凉的。
“是吧。古时候的战事,大多如此。”
一只野兔从这荒芜中跑过。
它钻进一座塌了大半的塔楼,站在拱形门洞前,回头看了迟星一眼。
尘雾中,它猩红的眼睛,闪着光。
迟星手心一凉,正要仔细看去,野兔已经消失了。
迟星有些心慌,他打开手机上的地图。
地图上并没有“龙泉”这个地名,如同“孑岛”一样,在网上无迹可寻。
寸头提醒道:“小孩,把帽子戴上,别被人拍到了。”
“什么?”迟星疑惑,这荒郊野岭的,路都没有一条,哪里还会有其它人。
寸头解释道:“孑岛是一座私人岛屿,方泽少爷常年住在岛上,那些媒体疯了样地跟拍,所有上岛的人,都得严密防范,这是规矩!”
“好。”迟星乖乖扣好帽子,又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跟拍方泽少爷?”
寸头笑了:“你与世隔绝?不关注热搜吗?”
迟星答道:“我刚高考完,不看新闻。”
“行吧,”寸头解释道,“一年前,一位年轻富豪以3.9亿天价拍下一支流落海外的古玉簪,轰动了整个华人圈。”
“那个人,就是方泽少爷!”
“3.9亿!”迟星惊住了,“一支古玉簪,值那么多钱吗?”
“因为是心爱之物吧。”寸头意味深长地瞅了迟星一眼。
“也是那次拍卖会后,少爷就被盯上了。”
“瞧见后面那辆车没,他娘的跟了一路了!”寸头飞速将方向盘打满,“唰”的一个急转弯,拐进了另一条山路,“整得我每次上岛都跟FBI似的。”
车尾漂移,迟星被甩飞到后座另一头。
疼痛让他有了些真实感。
只听寸头咒骂道:“这群小崽子,为了几个臭钱,命都不要了。”
“笃~笃~”
又是连续几条信息。
[姜阳生:我现在有些后悔让你签了这份助学协议,实在不行你就回来吧,咱不干了。]
[姜阳生:那个方泽少爷,看起来很不正常。]
[迟星:怎么个不正常?]
[姜阳生:据说他从一出生就住在那个岛上,几乎不出岛,谁会一辈子住在一个连地图都搜不到的荒岛上啊,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也没说让你具体做什么,只说探望,探望一个人能给这么高报酬?]
迟星看了眼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回道:我需要这笔钱。
手机安静了好一会。
[姜阳生:行,千万要小心,到了给我发个位置。]
[迟星:好的。]
迟星确实需要这笔钱。
与那位动辄出手3.9个亿的方泽少爷不同,迟星是不折不扣的穷小子。
家徒四壁的那种穷。
石南村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这村里有个很会读书的小漂亮。
从小到大包揽第一名不说,还长得像个小神仙。
迟家小院在村子的最深处,隐在山麓的竹林里,一座破院子,几亩菜地,一群鸡鸭鹅,再没别的资产了。
迟老爹靠竹艺为生,鲜少与村里人打交道,迟星更是天生性子冷,从不跟同龄人玩。村里人对这一家人的印象,就是迟星背着书包走在前面,迟老爹挑着竹艺品走在后边,一老一少穿过村子的情景。
迟老爹将迟星保护得很好,虽是清贫,却从没让他吃过苦。
迟星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他会和爷爷一起生活一辈子。
谁知,收到“南大”通知书的那一晚,迟老爹突发旧疾,撒手人寰了。
现实的残酷接二连三袭来,爷爷的丧事,家里的欠债,还有上大学的学费,让迟星几乎崩溃。
好在,好心的村官姜阳生为他张罗着一切。
这一日,姜阳生领着一家私人基金找上门来。
来的是位温文尔雅的男子,自称穆尘。
穆尘递给迟星一份协议,只要迟星每月上“孑岛”探望一位病人,为期一年,就可以得到一份可观的助学金,金额足以支撑他念完大学。
协议中提到的“病人”,正是方泽,他们口中的“少爷”!
穆尘说,若是迟星表现好,少爷会考虑资助他大学毕业后继续深造。
迟星怀疑这份工作的真实性,但他们手续齐全,态度诚恳,看起来挺正规。
协议为期一年,每月工作几天,也不会影响学习。
最重要的是,迟星确实很需要钱。
这份协议既能解决他的学费问题,也可以让姜阳生少些负担。
念高中的钱,他还欠着姜阳生的。
迟星签了协议,有一种把自己卖了的感觉。
孑岛在哪,方泽是谁,迟星一无所知。
他就这样懵懵懂懂签了字,上了一辆车,奔赴千里将自己送上门,却不知要上的门是何门,要见的人是何人。
迟星揉揉太阳穴,收回思绪。
他从背包里翻出那本《孑岛日记》,这也是协议的一部分,协议要求他在这一年内,用这个日记本记录每一次的上岛经历。
真是奇怪的履约要求。
日记本的扉页夹着一张照片,皓月当空,云雾散去,一座孤岛漂于湖泊中,像天空之境里的神仙岛。
照片下方有一行手写的钢笔字:愿岁并谢,与长友兮。①
迟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钢笔字,写字人的手一定长得非常漂亮。
迟星打开音乐,塞上耳机,翻出笔,在日记的第一页写道:
“2021年8月22日,中元节,雾。
我第一次去孑岛。
接我的司机师傅人还不错,一切顺利。孑岛比我想像中还要远,车子已行驶600公里,孑岛还远未到达。路上经过一个叫龙泉的地方,很特别,下次想去看看……”
音乐刚好播放到一首英文歌,忧郁、迤逦的前奏响起,Sasha Sloan低吟的嗓音如耳边低语的恋人:
[ Every night I'm dancing with your ghost ...
每晚我都与你的灵魂共舞……]②
不知写到哪个字时,迟星歪在车窗睡着了,日记本摊开着放在膝盖上,笔滑落到了脚边。
迟星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
迟星在一片大火中狂奔。
火舌沿着长街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数不清的马蹄从他身边冲过去,焦黑的尸体在浓烟中嚎叫挣扎……迟星害怕极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顾着没命地跑。
前方是一座宫殿,大门破开,漫天飞灰中,一束天光照在长阶上,迟星看到一名白衣少年戴着银色面具,站在血流成河的长阶上,孑然一身迎接着他。
烈风卷着灰烬染脏了少年的白衣,他发间别着一支白玉簪,干净得如同这座人间地狱中的光。
迟星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着。
一柄滴血的长刀迎面劈过去,刀尖划开了少年的面具。
银色面具掉落的瞬间,迟星看到了自己的脸!
“你终于来了。”
迟星闷哼一声,醒了。
惊出一身冷汗。
梦中那种强烈的心悸还未散去,一种没来由的钝痛又击打在胸腔,迟星捂着心口,很难受。
他抓紧座椅,想要坐起来,却四肢发麻,动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迷迷糊糊间,突然一声巨响,越野车剧烈震动了一下。
一道黑色身影从车窗外闪过,转瞬即逝。
迟星摁了摁麻木的手脚,挣扎着爬起来,往窗外看去,什么也没有。
天已经黑了,夜凉如水。
寸头不见了,车里亮着一盏昏黄小灯,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草味。
静得可怕。
迟星这才记起自己正在去孑岛的车子上。
忽然,车尾又是“砰”的一下撞击。
越野车失控,猛地往前冲去。
方向盘吱吱乱转着。
轮胎与地面滋滋蹭着火星子。
“砰——”
整辆越野车坠入水中。
突来的水压与冲击,让迟星狠狠撞在车顶上,差点晕厥过去。
思绪还未从梦中抽离,口鼻间是腥甜的鲜血味,迟星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近。
透过玻璃,他望见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上,月亮高高挂在天空,静谧而美好,迟星以为这会是他人生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迟星害怕得哭了。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几乎控制不住,他想擦掉眼泪,却发现手动不了。
鼓膜嗡鸣着。
一道白光在这片嗡鸣声中出现。
它穿破湖水,像坠落人间的陨石,将整个世界照得白晃晃的,很刺眼。
迟星眼前一片晕眩,意识逐渐模糊。
嗡鸣声如潮水般涌来,外面动静非常大,奇怪的低吼声让人毛骨悚然。
车窗被砸破,冰冷的湖水灌了进来,迟星当即被呛晕。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迟星看见,微光迤逦的湖水中,迷乱闪烁的车灯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天降神明般出现,他握住迟星的手腕,将他拉出车外。
“你没事吧?”那人说道。
你终于来了。
——
①:出自《九章·橘颂》
②:歌曲《Dancing with Your Ghost》Sasha Sloan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