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 第1章 01

如果一个学生特别讨厌放假，特别喜欢上学，那么家长朋友们就该提高警惕了，除非她是一个非常热爱学习的学生，否则，她很有可能是在学校里有情况了。

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

即将面临的高二是分水岭，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学习紧任务重，上学跟上刑有什么区别，八月三十一日，对大多数学生来说，是一年中唯二噩梦的一天。

还有一天，是二月二十九日。

唐永霖和江冰老两口已经年过六旬，两位都是高校退休老教授，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坚持晚婚晚育，老来得女，自是捧在手心疼，自家女儿长这么大，除非是原则性问题，不然他们是能宠则宠，能惯则惯。

退休之后，两位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照顾她生活起居，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该出的力一点没少出，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代沟太深，再加上两位都是素质极高的文化人，亲子关系确实不错，但是女儿的性格，倒不能说不健康，是完全继承他们的优良基因。

唐雪很听话，很懂事，很乖，这些都是不该去挑剔的品格，然而她多出一种同龄人都没有的特质——她跟古板的老学究一样无聊。

仿佛比别人活慢几千年一样，很陈旧，很老成，她就是书桌上落灰的破报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不曾有人有兴趣把她品读一二，于是她变得可有可无，成为路人甲，成为人群里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孩子是最让父母省心的，正因为她太“乖巧”，稍微不对劲，父母就会立刻警惕起来。

寒假结束时，也就是二月二十九日，面临开学，唐雪就是这种藏不住兴奋的状态，当时他们还没当回事，这才隔了多久，又来一次，这让他们不得不怀疑起来，只能委婉地敲打一二。

晚饭过后，江冰去敲唐雪紧闭的房门，“糖糖，妈能进去跟你说说话吗？”

唐雪没有立刻应声，过了两秒，含糊其辞道：“妈，等一下，我……我换衣服。”

家里的门就是普通的木门，隔音差，江冰都没偷听，就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片，像是整理纸页的声音。

江冰看了眼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的唐永霖，一脸惆怅。

“什么情况？”

唐永霖站起来，背着手在原地焦急地转了半圈，连连低头叹气，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快要掉下来了。

“咔嚓——”房门从里往外推开。

老两口作战经验丰富，各归各位，一个专心看报，一个等门开了，迎着就进去了。

“换个衣服要这么久啊。”

“嗯，吃东西弄脏了。”

唐雪看着唐永霖拿反的报纸，歪头一笑，倒也没点破，转头进房间了，坐在床尾，她顺手抱起床上那只被她从小扣掉眼珠子的熊，玩它耳朵。

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和江女士的谈话时间一定会很漫长，需要一点小动作来打发时间。

“糖糖，明天就开学了，等会儿再好好检查一下书包，千万别落东西了，你们这学期不是要换班主任吗，别给新老师留下丢三落四的印象，但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学业方面吧，我跟你爸，对你没有太高的要求，不争先，但也不能落后，不是说让你躺平，人啊，要知足常乐……”

教授就是教授，退休了，开口还是那一套。

唐雪都习惯了，说便听，从来不会去打断她，等她说差不多了，出去给她倒杯水回来。

父母年纪都大了，该有的关心，一点都不能少。

江冰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清清嗓子，正题开始。

“糖糖，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都十六岁了，眼瞅着就要成年了，也不小了，学校里，有没有让你心动的男孩子呀？”

原来在这等着呢。

唐雪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不是男孩子，也不是女孩子，是一个女人，是她青春里最青涩的留白。

她不清楚她对那个女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每天看着她，就会很开心。看不到她，就会黯然神伤，失魂落魄。

她不理解身为女性的自己，为什么会对另一个女性产生这样的感觉，不需要靠近她，只需要默默跟在身后就很满足了。

可能是崇拜吧，就像粉丝对偶像一样。

“没有。”唐雪这样回答。

“真的吗？”

“嗯。”

尽管如此，她那一刹那的闪神，还是在江冰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爱情有憧憬很正常，父母也是关心过度，就担心她还小，没有判断力，别被那些坏男孩伤了心。

将近一个小时的谈心后，江冰女士困了，也累了，看时间也不早了，嘱咐唐雪早点睡，这才端着水杯走了。

唐雪长舒一口气，仰倒在床上，才九点，睡不着，她打开手机，看到朋友潘野半小时发来的一条微信消息。

「明天老地方等你！」

「好。」

潘野是唐雪在云港七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潘野有着和唐雪截然不同的性格，她性格很外放，很聪明，兴趣爱好非常广泛，会跳街舞会弹琴，平时学校里那种文艺汇演，完全就是她斩获迷妹的时刻，她是一个全身上下都是闪光点的女孩，但是，她很特别，有着和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样的特别。

此时是2012年，社会对于“留一头利落短发、穿衣打扮中性、看起来像一个男孩的女孩”包容度并不是很高，比起那些喜欢她的声音，她接受到的更多的是异样的眼光。

唐雪带潘野来过一次家里，父母可能不是有心的，但不经意间，还是说出一些隐隐刺痛人心的话。

潘野很有个性，换作别人，不管有心无心，她肯定会回怼，只因为这两位是唐雪的父母，她一直恭恭敬敬地赔着笑脸到最后。

唐雪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件事倒也是顺水推舟，她们的关系竟就越来越好了。

从那之后，唐雪没有再把潘野带回家了。

父母以为是她们关系淡了，却不知道，每天早上，她们都在老地方汇合，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飘香的包子味在身后追，她们笑着拐出胡同，并排骑上宽敞的公路。

唐雪话少，如果潘野不主动引出话题，她能沉默一路。

“糖糖，咱们不是要换新班主任嘛，你有没有小道消息啊？”

“没有。”

“你爸妈可是教授，连他们都不知道吗？”

“她们是云港师大的，怎么会知道七中的事，而且他们都退休了。”

“哦，也是。”

唐雪没有再接话茬，潘野落后她半个车轱辘，静静看着她。

其实除了唐雪，潘野还有很多别的朋友，但她最喜欢唐雪。

初见唐雪，是高一开学第一天，大家站在走廊排着队，男女分别一列，依次往教室里面走，潘野一米七七，算是女生里面很高的了，视线无阻地就看到那个被挤在门口的女孩。

齐肩锁骨发，个子很矮，差不多也就一米六，又瘦有小，薄薄一片被挤在那里。

被挤成这样，她也只是皱眉，像没脾气一样，对那两个挤她的男生说：“请别挤我。”

受了委屈，还要这么有礼貌，挺可爱的。

潘野过去，没对那两个男生客气，硬是让他们跟唐雪道了歉才罢休。

当时潘野站在女生的队伍里，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听她声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女孩子，单看外形，真的看不出来。

唐雪对潘野说：“谢谢。”

没有因为她和别人的不一样，而给予她任何奇怪的眼光，就很平常。

即使后来，潘野渐渐成为学生里面的焦点，有很多人喜欢她，但她知道，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她，是从不理解到接纳的过程，可能还伴随一些从众心理。

所以潘野很珍惜唐雪这个朋友。

当然，唐雪也是。

云港市第七高级中学。

穿黑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从大门口涌入，校门口站着四位戴红色袖章的值周生，查过胸牌后，这才放行。

“你就是潘野啊。”

“对，我就是。”

“哇，你真的好帅啊……”

其中一位值周生拦住潘野，另外三位跟着看过去，露出热情的笑。

估计一时半刻，是不能放潘野走了。

潘野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焦点，都被一群人围住，本来和她走在一起的唐雪通常会被挤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唐雪早就习惯了。

对于这些追捧她的女同学，潘野向来不拒绝，没一会儿，就跟她们打成一片了，成功混入值周生的队伍里。

站在不远处槐树下面等她的唐雪连看好几次手表，生怕迟到。

潘野终于有片刻抽身的时间，看向唐雪，指了指教学楼，朝她喊，“糖糖，你先进去吧！”

唐雪点点头，双手抓着双肩书包带，快步向教学楼走去。

人很瘦小，大大的书包压在背上，走起路来，发尾一翘一翘的，一路碰到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老师，都要九十度鞠躬问好。

好家教，好教养。

虽然经常因为声音太细，太没有存在感，很多次，都被忽视了。

她从来没有因此而不去做这件事，就像在学习上一样，脑袋不够灵光，怎么努力，都是那么平庸，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因为她是一个天生就很固执的女孩子。

固执地去完成一份无法达标的试卷。

固执地去仰望一个遥远的人。

唐雪会站在校园每一处角落，去寻找她的身影，是云港总是艳阳高照，还是唐雪崇拜的视线，为她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她总逆光出现，手中那把戒尺，是权威和师道的象征，规训女孩不得不放下所有逾矩的想法，低下头去，前进半步都不敢。

因此不管唐雪偷看过她多少次，都不曾仔细看过她的脸。

崇拜她，尊敬她，于是小心翼翼，胆小如鼠，一丝一毫都不想冒犯她。

此时，从校门口走进教学楼，没有偶遇她，唐雪心中很是失落，垂头丧气地数着脚下的台阶，走到三楼，已经气喘吁吁了。

高一十六班，不，是高二十六班了，在三楼尽头的教室，唐雪揉了揉被沉重的书包压疼的肩膀，走到教室门口，正准备进去，她听到站在讲台的班长说：“座位表贴在外边墙上告示栏了，先找到自己的座位再进来。”

还没迈进去的左脚收回来，唐雪走到告示栏前，仰头去看座位表。

视线撞上那个名字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变成慢镜头，少女隐秘的心事在一寸一寸放大，惊喜又激动的眼，漏跳半拍的心脏，还有绞出褶皱的校服袖口。

唐雪激动过了头，久久站在原地，来来去去的人都与她无关，她亮闪闪的眼里只有座位表右上角，高二十六班下方，那行小字。

班主任——邵正平。

——“老师来了，快走，快走……”

挤在告示栏前的同学们纷纷散开，身材瘦小的唐雪被撞得趔趄一下，双手扶住墙，这才得以撑住身体，没有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出糗。

只是……

唐雪觉得哪里怪怪的。

竖起耳朵一听，原本吵成一锅粥的教室肃静一片，似乎就连走廊里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没有了。

余光隐隐可见不远处的人影，她习惯性双手抓住书包带，侧头一看，刚才走在校园里找了一路的人，现在就站在离她两米都不到的地方。

裙不上膝，鞋不带跟，拢在后面的低盘发，标准的人民教师打扮。

高眉骨，深眼窝，英挺的眉骨杂糅清正，冷峻，顶级英气骨相。

黑窄框眼镜后面，那双严肃的眼眸，此时正朝向匆匆看她一眼，就红了脸，把头低下去的女孩。

“都几点了，还不进教室，需要我请你进去吗？”

原来她的嗓音是这样的，低沉，淡漠，带着难以形容的疏远感。

唐雪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手心掐着满满的汗，刻意放缓脚步，跟在女人身后，进了教室。

晨风掀动白色窗帘，教室里的浮尘落在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肩头，像一场只属于她们的雪。

唐雪不敢明目张胆看她，只敢低头看她们叠在一起的影子。

嘴角压不住甜蜜的笑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子。

久违的师生文，羊羊我来啦！

酸涩！酸涩！主打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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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