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连日赶路的两人一马终于抵达金水城近郊的边陲小镇。
镇子不大,一眼就望见街角挂着“客栈”二字的破旧招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打盹的小二便掀了掀眼皮,打着哈欠,对进来的两人扔过来一串钥匙:“二楼随便挑,二十文一晚。”
这几日下了雨,屋梁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渗水,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
房门一推开,赵谏衣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潮湿霉味熏得后仰。墙壁斑驳,隐约能看到霉斑,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子,就是屋内全部了。
赵魔头颇有些嫌弃,但人在屋檐下,兜比脸干净。嫌弃归嫌弃,也只能捏着鼻子去开窗通风。
收拾好,他打算先下楼弄点吃的垫垫肚子。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就是你们最好的房间?连我家马厩都不如!”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怒意的少年声音响起,语气骄纵。
赵谏衣循声望去,只见大堂中央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富家公子哥儿。他一身湖蓝色绸缎长衫,上面绣着精致的暗纹,腰间悬着块温润玉佩,此刻正叉着腰瞪着小二。
小二似是刚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敷衍道:“这位爷,方圆十里地可就我们这一家客栈。您要嫌弃,那就请便吧。”他挥挥手,一副“爱住不住”的模样。
“哼!不住就不住!”他愤愤地一跺脚,抓起放在旁边长凳上的包裹,气鼓鼓地转身就往门外冲。
好一个骄横钱多的公子哥,赵谏衣心想,不知道能不能骗点钱呢?
他思忖片刻,跟了上去。
那少爷刚冲出客栈,就被客栈外的动静吸引了目光,停下了脚步。
有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在客栈旁的土墙上贴一份簇新的告示。赵谏衣也凑了过去,只扫了一眼,贫穷如洗的他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最后一句:
“……必有重金酬谢!”
“‘贾府千金身患重病……寻遍名医无果,广纳奇人妙医……’”小少爷边低声念着,边摸着下巴思忖,“虽然赶路要紧,但也不能见着病患坐之不理呀。”
“……”赵谏衣:怎么有人比他还会装模作样?
“阁下会医术?”
苏小少爷寻声扭头,这才注意到身旁有人。
待看清对方眼底的怀疑后,颇为不服气,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神气十足道:“汾城林家你知否?当世排行第一的医术世家。”他又拍了拍自己,语调上扬,“我,乃当今林家家主林鹤平,的记名弟子——苏玉。”
当世医圣林鹤平的名头,不管走到哪都是如雷贯耳。
“啊,原来是苏神医,幸会幸会。”赵谏衣敷衍道。
苏玉听出他口中的不以为意,反问道:“你又是哪个?”
赵谏衣眨巴了下眼睛,“我是林鹤平的外甥,林小石。”
苏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气笑了,伸手指了指他:“你……你小子!”
“难道不像吗?”赵谏衣用打量的目光看了他两圈,“我看你倒也不太像会医术的样子。”
苏小少爷被这么一激,脸色涨红地夸下海口:“我不会医术?我告诉你,小爷我行走江湖,就没遇到过我治不好的病——呃。”
激动的尾音戛然而止,他脸色瞬间僵住,仿佛被冻住一般。
赵谏衣不明所以,顺着他呆滞的目光回头望去——
只见客栈那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一道身影缓步而下。
云卿清一袭白衣,身形孤拔。他面容清冷,黑沉沉的双眼平静地落在少年身上,薄唇微启:
“苏玉。我怎么不知,你的医术竟已如此出神入化?”
————
时已垂暮,街道昏暗。
“你竟害我。”
苏玉走在最前面,垂头丧气地感叹了一句。
“我怎么害你了?”赵谏衣紧跟其后,挑眉反问道。
苏玉眼角飞快扫过落在队尾的云清卿,忙压低声音:“你认识云师兄,还要故意当他面激我!这不是存心坑我吗?”
天地良心,这可真是巧合。他赵谏衣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这么无聊。
“这下好了,云师兄说要去看看我的医术学得怎么样。可万一治不好那假千金,我以后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苏玉越说越急。
“我也没想到你真是林鹤平的徒弟啊。云清卿是你师兄?他使剑,你学医,你们师门教得挺杂啊。”
苏玉轻哼一声,话锋一转:“话说你到底是谁?云师兄竟会许陌生人跟他同行?难不成你真是我师父的外甥?”
赵谏衣叹了口气,驻足道:“骗你的,只是恰好同姓而已。贾府到了。”
此时天色已暗,贾府门前的灯笼早已点亮。苏玉抬头望着牌匾上被灯光映得清晰“贾府”二字,视死而归地上前敲响了门。
管家没料到这么晚还有访客,听闻几人是来为小姐诊病的,忙不迭将他们迎了进去。
经管家详谈才知,贾府的千金数日前突然昏倒。此后便时醒时昏,醒着时还会突发癔症,举止怪异。府里请了好些郎中都束手无策,连道士都请来看过,也没能根治。
贾府老爷夫人急得团团转,早已病急乱投医。如今听说又有神医上门,虽没抱多少希望,还是赶紧请苏玉去给小姐诊治。
念及贾家小姐尚未出阁,苏玉只一人跟着贾府的人进了内室。
苏玉一进房间,目光便被墙上挂着的几柄兵器吸引。贾母见他留意到这个,苦叹道:“哎哟,我这闺女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半点没有姑娘家的文静样。这些年我们也惯着她,倒让她越发任性了。如今好不容易说了门亲事,小女又得了这怪症。哎,真愁人!”
“请了好多大夫都没用,都说是中邪了。可请了道士来作法,也不见起效。”贾母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苏玉闭了准备开口询问的嘴,收回目光,走到屏风旁——隔着床帘,能看到贾家小姐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缠着软布,显然是怕她发病时伤人。
苏玉先是安抚了贾母几句,然后从包里取出细绳,系在贾小姐手腕上诊脉,神情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贾母瞧着他这模样,心里暗忖:虽说看着年龄小,可这架势,倒像是有几分真本事。只是先前来了那么多大夫都没用,这……能成吗?
门外,赵谏衣也问出了同样的疑惑。
他不理解,云清卿这种只想所有人远离他的人,竟会掺和这种看起来像招摇撞骗的事。
“放他胡闹,不如搁眼皮子底下。”云清卿难得解释道。
赵谏衣没料到这样的答复,跟云卿清的一贯形象大相径庭,叹道:“你对这个师弟倒真不错。”
云卿清竟也叹了口气:“不看着他,倒霉的人更多。”
什么意思?
赵谏衣还想追问,云卿清却不肯再说了。
半个时辰后,苏玉神态轻松地走出来,叉腰笑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药到病除!”
屋檐下的暖色烛光打在他身上,少年神气十足的脸庞仿佛罩上了一层金光。
倒还真有几分救苦救难的小神医模样。
贾府热情得近乎隆重,不仅备了好酒好菜招待,还安排了好几间厢房供他们休息。
“不愧是林鹤平的爱徒,恐怕要不了几年,医圣的名头就要换主了。”赵谏衣恭维起别人,完全是闭着眼睛吹。
“哪有那么夸张。”苏玉却很是吃这一套,嘴上还在谦虚,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他环顾一圈,压低声音凑到赵谏衣跟前: “偷偷告诉你吧,其实贾小姐根本就没得病。”
“哦?怎么回事?”
苏玉给几人碗里都斟上酒,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讲: “我给那贾千金把脉,见她脉象平稳,脏腑间并无郁结,起初也犯了疑,真以为她中邪了。但凭借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灵光一闪,当即开了个方子——”
“干壁虎、蜈蚣、蝎子,磨成粉,搓成药丸,辅以生鸡血服下。我刚说完,一直躺着没动的贾千金突然就动了,像是中邪似,一脸凶恶,四肢扭曲地挣扎。贾母在一旁急得直哎哟,说她又发病了。我让他们别慌,先去按方子配药。”
苏玉说得口干,一气饮尽杯中酒,赵谏衣听得兴起,连忙给他满上。他又接着说:“贾府对我开的方子颇有微词,但我亮出师父的信物后,他们见我是林鹤平的徒弟,立马信了。同时,贾小姐挣扎得更厉害了。”
“我虽不懂药理,但壁虎、蜈蚣、蝎子都是毒物吧?”赵谏衣开口道,“林鹤平教人医术,就是教人下毒?”
“以毒攻毒你懂不懂?” 苏玉白了他一眼,又压低声音,“不过这药方断是不能给没病的人吃的,所以制成的毒丸被我偷换成了寻常补气血的药丸。她装病自是不肯吃有毒的药,所以将要送服到她口中时,她见挣脱不掉,就主动‘清醒’了。”
“……”赵谏衣算是知道云卿清为什么要叹气了。
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没被打死真是命大。
“那你怎么知道她装病的?”赵谏衣又问。
“我猜测的。贾母提过,她家小姐近日有门亲事。临近订亲却突发怪疾,脉象却无异常。这说明什么,肯定是对婚约不满,便想装病推脱掉。至于装得像中邪,是为了掩饰并无异常的脉象。”
他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赵谏衣听了都沉默,半响才竖了个大拇指:“……你真会猜。”
苏玉笑: “呵呵,这种套路我写都不知写过多少了。”
写?
苏玉,玉……
等等!
“玉面小公子?”
“嗯……嗯?”苏玉眉毛一挑,“你怎么知道我的笔名?”
赵谏衣咧嘴一笑,心说我包里还有一本你的著作呢。
他又看向从刚才起就一副神游天外模样的云卿清,可惜后者似乎并不想搭腔。
倒是苏玉见他看向云卿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自我解答:“原来林小兄弟你跟云师兄关系这么近,他连这个都告诉你。”
赵谏衣呵呵一笑,举起面前的酒碗,对着苏玉:“我拜读过你的佳作,写得好啊!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好!林小兄弟豪气,你我如此投缘,今日就不醉不归!”说罢也一饮而尽,又给两人酒碗满上。
苏玉举起酒碗想跟他碰杯,却见对方举着酒碗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苏玉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嘭”的一声,赵谏衣的脑袋砸在桌上,手中的酒碗也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液溅了一地。
“啊……”苏玉瞠目结舌,“这就……醉了?”
耳朵被折磨了一晚上的云卿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赵:……谁还记得我第一章喝酒都是直接拿坛灌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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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