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南宫的魔头赵谏衣死了。
此消息如决堤之洪水,声势浩大地席卷整个江湖。短短数日,人尽皆知。
据传,有人亲眼目睹赵谏衣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一把火把寝宫点了,**而亡;还有人说,那魔头好色淫/虐,被人设下美人计,死在温柔乡里……
茶楼酒肆里,到处都被传得绘声绘色。
也有人怀疑是魔头在故弄玄虚,毕竟赵谏衣疯癫乖戾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装死诱敌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但以赵谏衣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样被人到处造谣,定是要将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
渐渐地,有不怕死的摸进孤南宫里打探消息,却没有打听到半分赵谏衣的音讯。
两个月后,江湖上仍无半点关于赵谏衣的消息。
难道,这魔头真的死了?
*
暖春时节,微风徐徐。
破旧茶馆檐下悬挂着的白底幌子被掀开,檐角铜铃被拂得叮咚轻响。
云清卿径直走进茶馆,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
“店家,上壶茶。”
他的声音清冷冷的,像山涧冰融,裹着化不开的寒意。刚落进嘈杂的茶馆里,邻桌的谈笑声便莫名滞了滞。
这茶馆开在往南去的官道旁,正午刚过,七八位客人散坐三两桌,此刻都忍不住朝白衣人投来目光。
此人一身月白布衫,头戴斗笠,压低的帽檐下只能看到一截瘦削的下巴。身后斜挎的长剑裹在乌木鞘里,样式简朴,与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融在一起,倒比锋利的剑刃更摄人。
注意到周围视线,云清卿伸手压低了帽檐。
他此番南下,沿途听得最多的便是魔教教主死亡的传闻。到处都是跃跃欲试想去魔教分一杯羹,见他独自一人,想拉他入伙的武林人士。
侧后方一桌坐着三人,一个体格彪壮,脚边靠着把明晃晃的大刀。另外两个虽不及他这班张扬霸道,但也都带了兵器。怎么看都是武林中人。
果不其然,后桌的壮汉跟同伴交换了个眼神,精瘦些的汉子立刻提高了嗓门:“最近江湖上出了桩大事,诸位听说了吗?”
旁边一个白面小生模样的年轻人接话:“莫非是魔教教主赵谏衣失踪的消息?如今江湖人谁不晓得。”
说话间,那精瘦男子视线扫过全场,最后定在独自饮茶的白衣剑客身上,见对方始终垂着眼帘,才又朗声道:“什么失踪,分明是死了!而今魔教群龙无首,此乃我等中原武林人士铲除魔教的大好时机!不知在座可有志同道合之士,随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前去讨伐魔教余孽,扬名天下!”
他越说越激动,一掌拍在茶桌上,震得瓷杯叮当作响。
这位激昂慷慨的精瘦男子名叫李肆,出身三流小门派,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是花费他全部身家在铁匠铺打的一柄铁剑。
他做梦都想当一名受人敬仰的大侠客,听闻魔教教主死亡的消息后,觉得他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当即拽着唯一的小师弟下山,打算浑水摸鱼,哦不,为剿除魔教余孽贡献力量。
小师弟沉思片刻后开口:“我觉得……就算是魔教余孽,也可能比我们稍微厉害一点点。”
李肆痛心疾首:“那你难道不想出人头地换柄好剑吗?!”
“多骗几个人一起去吧。”小师弟提议,“人多力量大,没那么容易死。”
带着大砍刀的壮汉是他们忽悠来的第一个同伙。只可惜李肆看走了眼,这人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看着能打,实际过起招来连小师弟都打不过。
李肆只能带着两人继续南下,就盼着能遇到真正的高手拉入伙。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这个不起眼的小茶馆等到了一位看起来就很深藏不露的大侠客。
此人虽未露脸,单是背上那柄剑的气度,便知绝非俗物。更别提他身上那股孤傲拔群的气质。他这次一定不会看走眼了!
就在李肆的视线快把云清卿的后背灼穿个洞时,一柄小木剑突然出现在李肆眼前,晃乱了他的视线。
“我我我!!带上我!”清脆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雀跃。
李肆转头,见个半大的少年挥舞着一把木剑,眼里闪着期待的光。他懒得理会这种小屁娃,只当没看见。
他拿起桌上铁剑,抱拳对着白衣人深深一揖,语气诚恳道:“在下李肆。魔教扰乱中原武林已久,不知这位前辈可有意愿与我等同行,共剿魔教余孽!”
“干什么无视我?看不起人?”少年跳上板凳,用木剑把李肆握在手中的铁剑敲得嘭嘭响,“告诉你,我可是华阳派第十六代单传弟子!得罪我是不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李肆强压着把人踹飞的念头——江湖四大门派之一的华山派他倒是如雷贯耳,可华阳派是哪门子山寨门派?听都没听说过。
茶馆里的茶客们早停了喝茶,一个个伸长脖子看戏。气氛逐渐凝滞,只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壮汉凑到少年身边,低声问华阳派是何门派,厉不厉害。
少年刚摆开架势准备吹嘘,一直沉默的云清卿终于有了动静。
他稳了下斗笠,对着李肆他们的方向开口,声音轻缓却清晰:“抱歉。我想你应该误会了,我并不会武功。”
此言一出,茶馆内静了一瞬。
而后其他几桌看客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李肆攥紧了剑柄,不愿相信地喃喃道:“怎会……”
云清卿垂着眼,语气平淡:“世道不太平,出门带柄剑装装样子,免得被山贼惦记。让各位误会了。”
这话倒让不少人恍然——乱世之中,谁没被匪贼骚扰过?连寻常百姓都懂得装腔作势自保。凝滞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茶馆又活泛起来。
李肆悻悻坐下,心里像是被戳破的皮囊,空落落的。
“我总感觉他有些脸熟,好像在哪见过。”小师弟微侧头探过身对李肆低声道。
“你也被山贼打坏了脑子吗?”李肆没好气道,“他正脸都没露过!”
“进门时他抬头避檐角,我瞥见了。”小师弟坚持道,“长得很好看,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李肆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云清卿假装没听见身后的嘀咕,只想尽快喝完茶离开。可刚端起茶碗,余光便瞥见个影子凑了过来。
刚才缠着李肆等人的木剑少年不知何时溜到他跟前,见他看来,立刻绽开个灿烂的笑,黑溜溜的眼睛仰望着斗笠下神色冷然的脸,趴在桌上说:“我见过你。”
云清卿的五官单拎出来算得上不错。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如峰,只是脸上常年没什么表情,唇线自然下垂,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疏离的凌厉。
俯视的角度下,眼皮微垂,原本的三分凌厉陡然升至六七分,任何常人见了都会下意识颤一下的程度。
少年笑意不减,毫无惧色地自我介绍道:“我不会武功,因为我的师父——上代华阳派掌门只会算卦,武功一点不会。但他对我很好,花光骗来的钱买了武林大会的上等席位,好让我近距离观摩学习江湖高手过招。”
“他的想法不错,但很明显有些高估我了。除了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花招兵器外我什么都没学到。然而即使这样他对我依旧很好——对不起扯远了,我想说的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观席台真的视野很好,所以我绝不会认错。”
他语速飞快,云清卿一碗茶还没抿完,他的废话已经装了一箩筐。少年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是三年前武林大会上的魁首,当今武林盟主。”
云清卿动作微顿,抬眼淡然道:“你认错人了。”
少年双手撑在桌沿,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云清卿的目光如深潭,映不出半分波澜。
两人僵持了一阵,少年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那我叫你一声云清卿,你敢应吗?”
这声喊得震天响,而后满室俱静,连屋外的风声都似停了。
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咔哒。
云清卿缓缓放下茶碗。再抬眼时,眸底已凝起真真切切的寒意。
虽然也许江湖人不曾见过武林盟主长什么样,但自从三年前武林大会结束后,云清卿这个名字就已名震江湖。
“怪不得总觉得眼熟……”小师弟喃喃。
李肆猛地反应过来,激动得差点掀翻桌子。传说中神龙不见尾的武林盟主,竟被自己遇上了!
他正想上前搭话,却见云清卿一把拎起少年的衣领,足尖轻点,身形已如白鸟掠出窗外,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林间。
云清卿轻功卓然,少年被拽着衣领,被迫在林间疾驰。云清卿翻飞的衣袂糊了他一脸,一时只能听见耳畔呼啸风声。
片刻后落地时,已在数百米之外。云清卿松手:“滚。”
他说罢转身欲走,却听见一声嘹亮口哨,道路尽头一匹白马踏尘而来,少年手拦缰绳,翻身上马,对云清卿挥着胳膊喊:“云盟主!捎我一程呗!”
云清卿深吸一口气,懒得理会,足尖一点继续赶路。可直到夕阳西沉,身后的“小尾巴”依旧甩不掉。少年骑着白马,晃着脑袋,优哉游哉地跟在云清卿身后,叽叽喳喳个没完。
暮色渐浓,云清卿停下脚步,从林中树干上扯下干枯的蔓藤,试了试韧度,随手编成条长绳。
少年看不清云清卿在树林里做什么,只听到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便扯着嗓子喊道:“云盟主,你在做什么?天快黑了不找个地歇脚吗?”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袭来。少年刚要躲闪,蔓藤系成的绳结比他更快一步缠上臂膀。云清卿猛地一扯,便将人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你还说你不会武功!”少年惊怒不已,眨眼间就已被五花大绑。“你卑鄙!无耻!你……你下流!”
光线昏暗,少年似乎听见声极低的冷笑,抬头只能看到模糊背光的脸廓。
忽然视野簌的一变,天旋地转,然后就看到白衣人的背影在天上渐行渐远,消失在黑暗中。
少年使劲蹬了两下脚,眩晕感更强烈了,这才意识到不是人在天上走,而是他被吊起来了。
“救命!有没有好心人……”喊了半天,空旷的树林里连回声都没有。
“不会真的走了吧。”少年轻声嘀咕着,被捆住的手腕扭来扭去找绳结:“捆得好紧,哎我刀呢,怎么够不着。”
魔教教主赵谏衣之所以被称为武林一大祸害,是因为他惊世骇俗的事做的够多——比如他用了秘法跟人互换身体这件事。
此事他从未对人言,可此刻被吊在树上,倒是比起被传成走火入魔而死要丢人数倍。
换了个身份,无拘无束地耍了一段时间,比当魔教教主自在太多了。可他忘了,江湖路远,处处得花钱。从前他大手一挥,自有人送来白花花的银子;如今……他叹了口气,手腕被粗麻绳勒得生疼。
他回魔教一路上倒是遇到不少像方才茶馆里那样的杂兵杂将一样,呼拉拉地举着刀要去讨伐魔教的人。闹出的阵仗倒是不小,却连半个大门派的高手都没瞧见。看来江湖上那些“魔教教主已死”的传闻,武林盟的老古董们一个也没当真。
倒是那位武林盟主,态度古怪得很,反倒让他起了几分探究的心思。
被吊得久了,大脑阵阵发沉,思维也慢了半拍,困意像潮水般涌上来。赵谏衣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朦胧间见有火光摇摇晃晃地靠近。
直到那束光定在眼前,他才眯着眼看清来人。
云清卿举着火把折而复返。从赵谏衣视角,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截修长的脖颈,突起的喉咙上下滚动,随之就听见一道清润的嗓音:“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赵谏衣眼皮下耷,对上那双火光下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被吊起来的模样。
赵谏衣发沉的大脑思考着,眼睛不自觉地飘到对方脸上——云清卿被火光照亮的鼻梁一侧点着一颗很淡的痣,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看着面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赵谏衣一句未经大脑的话忽然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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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