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公公。”小鱼子从正东宫回来,挨在门边儿低声叫唤。
书房里,是青色便服,伏案在书桌上休憩的荔公公。
荔抬起头,看是小鱼子回来了,疲惫一扫而光,正了身板:“进来说话。”
得到授意,小鱼子这才踏门进,才两步,便止住。他低着头恭顺,眼神定在地上,不敢往桌上乱瞟。
一醒,翻开册子,荔提了笔,一心二用。
“荔公公,皇后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什么?”荔手一抖,书册上,散了墨。
小鱼子抬起眼皮,朝身后扫了一圈,大胆往前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今早,我将那些名贵物送去给掌事的许公公。许公公拉着我去了隐秘角落跟我透得密,叫我速来跟荔公公通信。”
“宫中可多了什么人?”荔公公压下心里的惊涛。
“多了个道士,说是精通什么修仙之法,做了一些药丸给娘娘吃。”
荔举着笔,眉头不展:“道士,哪儿来的。”
“王,举荐给娘娘的。”
墨已撒,只得将错就错。
荔沉着眼,稳着心性,将一摞书信合进一个小册子里,在册本上,落笔,‘已证’二字。
小鱼子初听也是惊骇不已,不敢往深处细想。
“皇后娘娘那,太医去过没?”荔抬起眼,视线落在门外的天:“王,快下朝了。”
小鱼子半跪而下:“许公公说,他不敢…想问问您的意思。”
荔心头一颤,尔后,长长一声喟叹。
“道士,羽化了吧。”荔的眼神,厉冷了几分。
小鱼子一点就透,点了点头,转而提下一个话:“荔公公,早上听紫合殿的太监说,王在殿上发了很大的火。”
“恩。”一点也不意外,荔理了理桌面,“你退下吧,我换一身,就去宫里伺候着。”
天,正正午。
苏霁下了朝,就开始午膳。
脾连着胃。
早上发过火,中午看着十八道佳肴,苏霁满眼的寡淡,没滋味。
他放下筷子。命人撤了菜肴,赏了下面。
“王,这是御膳坊新做的点心,采的是新荷,入口即化,做了咸口,唇齿留香。”荔给了身后的太监一个眼神。
一个小盘,九块精致点心,从方盒取出,端出。
显然是荔过来伺候的路上,路过了御膳坊。
苏霁瞥了眼,捏起一块,抿了口,点头:“恩,你有心了。”
“王,身子要紧。”荔轻轻道,随后递上一张红色喜庆的折子,“王,端妃生了皇子。”
“哦。”苏霁放下了点心,接过折子。
折子上,是皇子出生的生辰八字,有一处空着,就等着他提笔赐名。
荔适时递上了笔。
“恩,我二十,已经有八个皇子,六个公主了。”苏霁自嘲道,“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他高兴吗?
不知道。
他不高兴吗?
是的。
苏霁对自己阴沉不定的心情,也是捉摸不透。
不作声的荔,只等他提笔写下一个名字后,收了折子,差人送去端妃那。
“封赏,交由你了。”苏霁视线向上一带,看了一眼荔。
“王,不去看看皇子吗?”荔眉梢带欢,是真的为他高兴。
苏霁与他明眸正对,心情‘哐’往下一坠:“荔,你为什么会高兴?”
“王说的是什么糊涂话。”荔避开他的眼神,巧妙地绕开。
苏霁冷哼一声:“生于皇宫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囚笼,和金丝雀有何区别。”
没接话的荔,只是偏过头,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给端妃的赏赐。
“走,御书房。”苏霁阴着一张脸,缓缓站起了身,“淮北大雪才开化,粮食紧缺。淮南连雨,下了快两个月……”
作为一个年轻的帝王,能在掌权后,每天三点一线。
苏霁对比之前大梁历代的王,是少有年轻就如此勤勉的帝王。
荔搀扶着苏霁,从折射着太阳光发白的广场,到御书房的恢宏大气。
一路上,苏霁絮絮念叨,最后没沉住气。
“我今天在紫合殿发火,是九卿中有半数,跟我禀的都不是关乎百姓粮食,冷暖,生死的事。”苏霁眺望前方,眼中无奈且无力。
“我虽为帝王,对那些正在经历寒冷挨饿的百姓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远在朝堂之外的人,还不如他们求的神明有用,神明还能给他们心理慰藉。”
荔向上看了一眼苏霁。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苏霁是个责任感很重,克己且善良的帝王。
“王,您能想到这些,已是百姓的福气。”荔宽慰了半句,紧接着话头一转,“正东宫的道士,今个中午,听许公公来报,说是羽化了。”
苏霁眼皮垂下:“哦,你知道了。”
“王,治粟内史林大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派淮南看看。”荔轻声轻言,“奉常冷大人,可掌太尉这一职。太尉苏大人可上调,做丞相。”
心中早有此意,在被荔一一道出时,苏霁还是打心底高兴。
“太尉苏大人,是个万金油,两边权衡得很好。”苏霁露出了笑容,“早听你说林大人是个人才,今日朝上,寡言少语的。先派出去,看看做事如何。”
转眼,御书房到了。
荔朝着大门内一眼看去。
御书房那十余米高大的柱子,朱漆通体,雕龙画凤。
若非挂上九米长的书法,整殿共计九根,走在其中,光是皇家的威严压迫,就叫人心头喘不上气。
这时,荔有些心疼裹着灰裘,清瘦难掩的苏霁。
“王,不去行宫走一走?”荔提了一嘴,“皇后娘娘十三岁跟了王,深入简出,吃斋念佛…”
御书房的门槛儿,还没跨进去。
苏霁的心思,就已经转了三圈。
“荔,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过是你一个顺手工具。”苏霁偏过身,顺了荔的建议。
荔马上就回过头,对着一直跟随,却保持着三米距离的一众太监侍卫,做了个手势。
侍卫抬来随行必带的龙辇,由一位伺候的太监,将一块软垫从一块明黄色的锦布取出,细带系紧在龙椅上,固定好软垫。
近的,他们可以走两步。
超三百米,用龙辇。超三千米,用车辇。
苏霁坐上龙辇,仪态端正,不怒自威。
作为太监的大总管,荔是唯一有资格走在苏霁身侧的人。
从御书房到正东宫,八人抬的龙辇,走得稳当需要半个时辰。
“她还好吗?”
苏霁扫视着刷新过的正红宫墙,顿觉无聊后,视线最后落在一身白色华服,在宫墙衬托下,耀眼夺目的荔身上。
“不大好。”荔正视着前方,步伐稳健。
苏霁眼神微暗。
“新一批秀女的名单已经出来了,多是权贵官宦家的女子,身家清白…”苏霁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着。
他在解释。
他知道,荔在某些上,比他要善良许多。
荔温和且包容地看了一眼苏霁。
他跟随苏霁从小一起长大,哪里不知道苏霁在膈应什么?
皇后娘娘是姜太后娘家选出来的人,来自吴国。
只是,皇后娘娘与世无争,性子怯懦,实不该沦为牺牲品……
再说,现在去了皇后娘娘,吴国就不会塞人了?
“王,奴才身不由己。”荔垂下头,“奴才只知道,做一天的公公,就要拿好今天的碗,吃饱今天的饭。”
哼!
怎么,怪他莽撞?
一听这话,苏霁的气性,当场上来,冷下了脸。
荔细察他的气息变化,知道自己这会儿说话他不爱听,在一侧默不作声,伴走着。
十余分钟。
天上,已有了骄阳似火之势,后头的太监举着黄罗伞正要上前。
赌气的苏霁,示意了一下,不准身后的太监举着黄罗伞来遮阳。
“我冷得很。”苏霁闷哼一声。
三月已足,苏霁还是一身厚重的灰裘,可见他畏寒程度。
饶是如此,荔也不想苏霁被骄阳晒了脑袋,晚了头疼也是麻烦。
他往后走,从太监那拿过黄罗伞,亲自为苏霁打在上头。
苏霁斜他一眼,没好气道:“有劳荔公公了。”
荔落眸,视线不与之对视。
龙辇,稳稳停在正东宫门口。
门口的太监与宫女,神色惊慌端着水盆,端进去清水,端出是血色污水,在内殿几乎乱成了一团。
苏霁皱起眉,眼神询问荔。
荔的面色也不大好,尤其是他比苏霁一早就知道了些事。
不等荔先进入内殿,看看什么情形。
掌管正东宫的太监,许公公从内殿狼狈爬出,伏趴而下。
许公公颤着声音:禀,禀王,皇后娘娘崩逝了…”
苏霁面色异变,眼神转瞬阴霾,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
他分明,叮咛交代,要控着她药量的!
“王,要进去吗?”荔将黄罗伞递回太监,当机立断,转而问苏霁。
苏霁触到荔坚毅的眼神,方才的气性烟消云散,心里当下明白他该做什么。
“快扶我进去看看!”苏霁换上了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快速跨门而进,跃过慌乱的太监与宫女,直奔皇后娘娘的凤榻。
许公公本想出声阻拦,被荔一个警告的眼神止住。
而里面的情景,着实叫人倒吸一口冷气。
沿至凤榻,一米有余,皆是斑斑血迹。
太监趴在地上,白色的抹布擦染得发红。宫女则是在皇后娘娘身上,无从下手又强忍不适替她整理衣襟。
凤榻上,皇后娘娘的脸已经瘦到皮包骨,双目滚圆凸出,瞪着苏霁进来的方向,死不瞑目。
她发白的唇上,是殷红的血。
她原本记忆中乌黑发亮的青丝,秃得所剩无几。
她几乎浑身都是血……
见此情景,加之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掺着凤榻上不明的青绿色呕吐物。那气味,熏得每一个人生理,心理都不适。
苏霁踏进门,被皇后娘娘那双眼骇得面色一白,再是被翻滚刺鼻的气味熏得直作呕,身子不稳险些要摔。
眼疾手快的荔,一把将他抱起,迅速离开内殿。
太惨了。
太恐怖了。
苏霁的额头,爬满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立在正东宫门外,面色发白,还在轻微作呕,许久都没缓过来。
荔用绢布,仔细地替苏霁擦了又擦他的冷汗,黑着脸,满腔的悔不当初。
“奴才该死,奴才真该死,奴才应该先进去看看的。”荔满目懊悔,咬破了唇,一丝猩红,一道痛楚。
直呕得头昏脑胀的苏霁,盯着他唇上的那点红,随即恢复了几分清明。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荔不住咒骂自己,抬起右手,正打算给自己来一巴掌。
下一秒。
苏霁一把抓住了荔的手腕,暗黑的眼眸,不掩阴狠。
“查,给我查,是谁动了手脚。”